15 偏我來時不逢春(15)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枝呦九字數:5613更新時間:24/06/28 22:56:48
    屋外風雪依舊。

    鬱清梧端着辣豆腐跟蘭山君一塊去靈堂。

    從廚房沿着遊廊走過去,足足需要一刻鍾。

    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買給他的。四進的院子,裏頭按着他的喜好四處都種上了古柳蒼柏,桃花梅樹。先生在信中打趣道:“洛陽花貴,你又愛花,不若自己種些,免去了不少‘花’銷。”

    鬱清梧很喜歡這座宅子。但他搬過來後,阿兄卻不願意跟他一塊住。

    他說,“清梧,我心裏還是有疙瘩,不願意受鄔先生的恩。”

    鬱清梧知道他說的疙瘩是什麼。

    當年瑩瑩死後,阿兄寫信給先生求助,但先生沒有回信。

    縱然之後先生解釋說沒收到過那封信,可此事已經成了阿兄對先生解不開的結。

    所以在瑩瑩死後,他不願意住進是先生嫂嫂的壽老夫人家,在自己來洛陽後,阿兄也不願意住進是先生親傳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渾渾噩噩,卻將阿兄擡進了這座宅子裏。他走着走着,跟蘭山君道:“等給阿兄含飯後,我就要扶棺送他歸自家去了。”

    蘭山君到底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一下子就從這句話裏面聽出些其他的意思出來。

    她沉默一瞬,而後道:“但蘇公子在洛陽沒有宅子吧?”

    在賃住的宅子裏辦喪事總是差點什麼。

    鬱清梧一怔,點頭道:“是。”

    蘭山君:“你有多少銀子啊?”

    鬱清梧一瞬間就懂了她的意思,他說:“五十兩不到,恐難買到宅院。”

    這是他自己攢的銀子,不是先生的。

    蘭山君輕聲:“也差不多了,我手裏有二十兩,都與你吧,咱們湊一湊,許能辦下事來——我聽人說南城醋魚衚衕的宅子差不多就是這個價,你差人去打聽打聽。”

    鬱清梧剛要拒絕,她便看着他,道:“你放心,不是鎮國公府給我的,是我自己的。”

    這是她殺豬的時候賺的,本也是想留着在淮陵買宅子的。

    有時候想想,她當初就算不跟着來鎮國公府,想來過得也不會太差。

    鬱清梧聞言,不知道怎麼的一顆心酸澀起來,他張張嘴巴,又閉上,半晌之後道:“我以後必定還你。”

    蘭山君搖頭,“我欠他一本書,一副棺木。”

    她悶聲道:“我師父去世後,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氣,都是從會背三字經有的。”

    一個會讀書識字的人,總是比別人厲害的。她最開始也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她笑了笑,“所以,這點銀子也不值當什麼,你儘管拿去爲他辦最後一件大事。”

    鬱清梧眼眶一熱,低聲道:“好。”

    蘭山君心中也不好受。她微微轉過身去,恰好瞧見庭院拱門處,鄔慶川撐着一把黑傘進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着頭,倒是沒注意到側邊的他們。

    蘭山君目光微微眯起,看看身邊默不作聲的鬱清梧,道:“他怎麼……撐着那把黑傘?”

    鬱清梧雙目低垂:“先生不知曉蜀州風俗。”

    鄔慶川並不是蜀州人,他只是被貶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蘭山君:“原來如此,但黑傘是用來遮亡人的……還是別用得好。”

    鬱清梧:“昨日太着急,沒來得及跟先生說。”

    蘭山君就不說其他的了。她有心提醒他一句鄔慶川可能私下跟博遠侯府有私交,但兩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卻又不確定。是這時候就有關係,還是後來才好的?

    她只能閉口不言。

    這會兒,兩人已經到了靈堂。

    但裏頭卻並不安靜,不斷有聲音傳出來。

    壽老夫人聲音激動,“將此事壓下去,無異於將行舟的屍體再浸入雒水河裏!這到底是不得已而爲之,還是不願意而爲之,你心裏清楚,倒是不用話來支吾我!”

    鄔慶川:“可明年開春就是春闈,我是主考官,此次的事情不能鬧大,也不能亂查。”

    他無奈的道:“行舟是我看着長大的,雖比不得清梧,但也算是半個弟子,我難道會不願意爲他報仇雪恨嗎?可現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證據,人家就是說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麼辦法?博遠侯府還有林貴妃和齊王呢。”

    齊王是林貴妃的兒子。

    壽老夫人:“真的沒有任何證據嗎?”

    鄔慶川:“沒有。”

    壽老夫人緊緊盯着他,“到底是沒有,還是你怕事情鬧大,藏了起來?”

    屋外,鬱清梧打了個寒顫,碗裏的豆腐蕩了蕩。

    屋內,鄔慶川急急道:“嫂嫂,你怎麼如此看我,我若是會做這些事情,當初還會被貶去蜀州嗎?”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擇言起來,“當初太子爺那般離世,段伯顏也跟着去了,他們倒是死得乾淨,我呢?我在他們走之後依舊不改其志,跟齊王鬥來鬥去,最後一個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少時就跟着他們變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輩子無兒無女,清梧和行舟就跟我的兒子一般,我何至於爲了一個博遠侯府做這般的事情?”

    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壽老夫人嘆氣,“我只是情急之下說了一句,你嚷嚷什麼。”

    屋子裏再次安靜下來。

    蘭山君心中卻開始打鼓。

    她雖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還是知曉的,至少知道齊王和先太子的爭端。

    當今陛下如今已經有六十三歲——十年後,他依舊健在。蘭山君從未聽聞過他生過病。陛下的歲數在這裏,齊王作爲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輕,已經有四十歲了。

    當年,先太子在世的時候,齊王就跟先太子爭功。先太子一死,齊王乘勝追擊,太子黨羽殺的殺,散的散,被貶去了各處。

    比如鄔慶川,他就被貶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齊王也沒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長子爲皇太孫。皇太孫當年只有九歲,沒有進朝堂,齊王就跟陛下最愛的小兒子魏王爭上了。

    爭到今日,他依舊沒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沒有。

    而皇太孫卻長大了,今年已經有二十五歲,慢慢的也加入了他們的爭局裏。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後,依舊是三足鼎立。

    那時候,齊王都五十歲了。

    蘭山君被送走之前,齊王府還沒有落敗,且隱隱有領先的架勢。但魏王和皇太孫面上也沒有敗下陣來——蘭山君當時便覺得,若陛下再活十年——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那齊王說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過齊王死沒死她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卻是先死了。

    這倒是人間慘事。

    她自嘲一番,又小聲問鬱清梧,“段伯顏是誰?”

    鬱清梧輕聲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鎮南大將軍,後來棄武從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塊支持變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後,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們的志向,所以對這兩個人他知之甚多。

    蘭山君從未聽聞過此人。但此時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看鬱清梧一眼,見他神色已經平靜下來,便先進了屋。壽老夫人看見她來,連忙看向屋外,鬱清梧端着碗跟了進來。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給阿兄含口飯。”

    鄔慶川擺擺手,自己去坐在一邊,突然悲慼道:“去吧,我如今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你萬不可再出什麼事情了。”

    鬱清梧應了一聲,而後道:“我今日要出去給阿兄在南城那邊先定座小宅院,等擺弄好靈堂就送阿兄過去,便在那邊入葬了。”

    壽老夫人詫異,鄔慶川則蹭的一聲站起來,拍桌子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怨我了?”

    鬱清梧搖搖頭,“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鄔慶川一口氣沒上來,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抹淚頹然道:“我倒是成了罪人。”

    壽老夫人:“行舟連我那裏都不願意去住,你早該知曉他怨你。”

    鄔慶川沉默起來,隨後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棺過去吧。”

    鬱清梧哎了一聲。

    鄔慶川不願意跟鬱清梧僵着,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邊。

    壽老夫人見此,拍拍蘭山君的手,“你隨我出去坐坐。”

    蘭山君點頭,她扶着壽老夫人去了廂房休息,趙媽媽正在裏面幫着燒茶,見了她們來,連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東西?”

    壽老夫人疲憊的擺擺手,趙媽媽便退了出去。

    蘭山君輕輕爲她捶背。

    壽老夫人:“今日實在是辛苦你了,待會兒我讓錢媽媽送你回去。”

    蘭山君:“嗯……”

    又說,“鬱大人要買宅子給蘇公子送葬,我有些銀子,已經跟他說好送來了。”

    她本只是來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風俗,還是要親人遮黑傘才行。她道,“我已經爲他撐過一次黑傘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還想來一次……”

    壽老夫人動容,“你是個好孩子,我和清梧都承你的情。”

    她道:“你放心,我親自寫信與你母親說明此事。”

    若是想要送葬,便不能再隨意找藉口了,說不得一路上還會有人看見,被人說道不好。有些事情,朱氏作爲母親,是不能被瞞在鼓裏的,否則以後要離心。

    壽老夫人爲蘭山君着想,當場寫了信給朱氏,“我讓錢媽媽跟你一塊去。”

    等蘭山君要走的時候,鬱清梧知曉她還要來送葬的事情,又追出來道謝。

    他一身塵埃,霜雪加身,因着她肯爲兄長遮傘,在風雪中朝着她再次行了一個大禮。

    蘭山君抿脣,突然生出了一些悲憫之情。

    無論方纔鄔慶川說起自己被齊王鬥去蜀州十年的時候有多悲憤,說起自己爲了志向無兒無女時有多無奈,但十年後,他確實是跟博遠侯府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應當也成了齊王的人。

    若蘇行舟確實是博遠侯府大少爺林冀所殺,那他和鬱清梧之間,走到最後那個地步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也太可悲了些。

    六歲碰見恩師,繼承先生的志向,一往無前,想成爲天下百姓的一把刀,讓君王拔他出鞘,揮刀向世間渾濁。

    而後苦讀十年,十七歲中探花,卻被權貴愚弄,妹妹去世,還籍淮陵。

    二十歲重回洛陽,兄長含冤,走投無路,又發現先生開始變了。

    他最後是不改其志而亡,還是背叛了二十多年的志向而亡?

    蘭山君不由得道:“鬱清梧。”

    鬱清梧凝眸看她:“蘭姑娘?”

    蘭山君:“看開些吧。”

    此事之後,他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碰得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機會說這番話。她只能現在用自己的省悟去提前爲他開解,“世上本就無人可依,無人可靠。世上本就無人需依於你,需靠於你。你看開些,獨活自在,有些坎即便過不去,但心裏是好受一些的。”

    鬱清梧怔怔,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正要發問,就見她已經走了。

    他大步跟過去,卻聽她道:“就當我交淺言深罷。”

    他就不好問了。

    但他認真的說,“我記住了。”

    ——

    蘭山君回了鎮國公府,朱氏接了信,面上不顯,但等送走錢媽媽之後,連忙拉着蘭山君去問,“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說想你跟着一塊去送葬了?”

    她抱怨道:“馬上就要過年了,多晦氣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麼想的。”

    蘭山君解釋:“去世的那位公子是壽老夫人家的晚輩,她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想去送一送,正好我在,便讓我跟着去。”

    朱氏雖不滿,但到底還是顧忌壽老夫人的面子,道:“哎,這都是什麼事!”

    本來事情到這裏也就行了,但偏偏蘭三少爺從外頭回來,聽聞此事,撇嘴嘀咕了一句,“別是她自己想去的,藉着老夫人的由頭騙咱們呢。”

    朱氏瞪他:“你胡扯什麼?”

    蘭三少爺本來是隨口一說。他被蘭山君懟過幾次,自然也就說不出好話。但壞話說出口,他喜歡爲自己圓回來,免得別人以爲自己是胡口亂說,壞了臉面。

    便一本正經的道:“母親想,壽老夫人是什麼人,怎麼會如此這般的拎不清,竟然要在快要過年的時候帶着六妹妹去給一個素味平生的死人送葬?”

    朱氏神色遲疑起來。

    蘭三少爺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越發的理直氣壯:“母親再想想,壽老夫人的晚輩能是誰?我們怎麼不曾聽聞過?”

    壽老夫人孃家死絕了,夫家只剩下一個鄔閣老,鄔閣老又無兒無女……不曾聽聞有什麼去世的晚輩。

    如此一起疑心,便馬上提了趙媽媽來問。趙媽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先還不肯說,朱氏罵道:“老貨,我讓你去是看顧她的,她初來洛陽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諱,但你是老人了,怎麼連這個都不懂。”

    趙媽媽還在猶豫,朱氏氣急:“我是她的母親,我難道會害她不成?若不是怕傷着她的臉面,我如今就是要問她了,哪裏還用得着審問你。”

    趙媽媽心中不定,想了想,還是道:“今日先去的壽府,壽老夫人歡喜咱們家姑娘,拉着說了好一會話,後來要出門,便又牽着咱們姑娘一塊去。”

    蘭三少爺在一邊,“去的誰家?”

    趙媽媽:“鄔閣老的弟子,鬱家。”

    蘭三少爺又開始事後諸葛亮了,馬上道:“母親瞧瞧,被我說中了吧!”

    又問,“逝者是誰?”

    趙媽媽:“姓蘇,蘇行舟。”

    蘭三少爺:“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爲了他來罵我。”

    他嚷嚷一句,“鬱清梧和蘇行舟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六妹妹之前跟他們都認識,求着壽老夫人替她瞞着過去拜祭呢。”

    朱氏臉色越發不好,叫貼身媽媽去,“快叫山君過來見我。”

    蘭山君便剛回去坐了沒一會,又被叫了過去。她走到院子門口,第一個見的是跪在門口的趙媽媽。她快步過去,彎腰想將趙媽媽扶起來。

    但趙媽媽卻不敢起來,只搖頭,小聲道:“姑娘,別管老奴……夫人問您去鬱家拜祭蘇公子的事情呢。”

    蘭山君安慰道:“無事的,你起來,我跟母親說。”

    見趙媽媽還在猶豫,她道:“你是我的人,母親顧忌我,會給我面子的。”

    這兩日還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着,怕是腿要壞了。

    她還記得當年母親責備她帶着懸夏過年的時候捉魚吃,將懸夏的手掌也打壞了,後來十年,每到天寒的時候懸夏的手就要疼。

    這輩子懸夏的手保住了,但趙媽媽別又跪出事情來。

    蘭山君力氣大,堅定的撐着趙媽媽的身子起來:“你是跟着我出去的,如今我來了,母親不會怪罪你。”

    她叮囑道:“我的事情,沒有不可見人的,下次母親問,你便說。”

    趙媽媽情不自禁的哭起來。

    蘭山君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眼淚,緩步進了屋。趙媽媽想了想,自己不敢離開,便叫跟着一塊來的引秋去叫蘭慧,“請七姑娘快些來!”

    引秋臉色煞白跑遠了。

    屋內,朱氏急急問,“山君,你老實與我說,你是不是認識蘇行舟?”

    蘭三少爺故意說得仔細:“你是淮陵的,鬱清梧也是淮陵的,蘇行舟肯定也是——你們之前是不是認識啊?你是不是讓壽老夫人帶你過去拜祭呢?”

    蘭山君坐在椅子上,手裏抱着小暖爐,臉色恬靜,並沒有因爲他們的態度生氣或者着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情——往後隨着她出門越多,要做的事情越多,漏出的馬腳應當也會越多。

    而現在,鎮國公府麻煩的人裏,她跟祖母已經鬧翻,幾乎不見,蘭三雖然看她不爽,但卻不能去管她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麼?

    便只剩下母親了。

    這也是最難的。

    爲了兩人都好,她需要跟母親提前劃分好一條界限,讓母親以後都不再如此約束她的行事。

    否則今日跪趙媽媽,明日打浮春懸夏,那她就會被這些事情周旋進去,反而沒有時間做其他的。

    而怎麼劃出道來,各自安好,其實很多東西都是不能明說,尤其是母女之間。

    但若是要說,歸根到底,也不過是東風壓倒西風,或是西風壓倒東風。

    從前是母親壓着她,而如今,她若是想在鎮國公府裏活得輕鬆一些,必定是要壓一壓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