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偏我來時不逢春(6)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枝呦九字數:3995更新時間:24/06/28 22:56:48
    做完法事之後,已經到了正午時分。朱氏帶着蘭山君去後院歇息,委婉道:“我跟方丈說,你自小體弱,便跟着空名師父唸經以求菩薩保佑。”

    這是讓她別說岔了話。

    蘭山君輕笑着點頭,“我知曉了,母親,在淮陵的事情,我不會亂說的。”

    朱氏見她竟然懂,鬆了一口氣,笑着道:“這也是爲了你和家中姐妹的名聲,便只能將過去掩埋掉了。”

    蘭山君再次點頭。

    朱氏很是喜愛她的溫順乖巧,拉着她的手道:“山君,等明日,我便親自帶着你學規矩,若是學得快,下月十五便有博遠侯家的壽宴。到時各家的姑娘都回去,你便可以結交幾個性子相投的姑娘說說話,再相看一個好夫婿。”

    她笑着說,“你十六歲了,也該定親了。”

    蘭山君無有不應一般繼續點頭:“我都聽母親的。”

    朱氏越發笑得歡心:“你這般的性子,就跟我夢中見你的時候一般。”

    她感慨道:“想來這就是母女了,雖沒見過,但總是能預夢到的。”

    蘭山君聞言低頭一笑,卻不再說話了。而後又想起無論是結交姐妹,還是相看夫婿,最開始都不如母親想得那般順利。母親初時還勸她寬心,後頭每每不順,便又訓誡,“山君,你要討喜一些。”

    如何討喜呢?

    像現在這般嗎?

    她瞧着母親是喜歡她現在模樣的。

    那母親應當喜歡她二十六歲時的性子。

    她這個時候,已經懂得去柔和自己的言行舉止,雖然依舊一身倔骨頭,但至少學會了給自己披張皮。

    而後盤算一番,發現該祭拜的都祭拜了,只餘下自己這條命還沒有點上長明燈,便又開始盤算怎麼爭取早日出門去查一查宋家的事情。

    她擡起頭,正要跟朱氏打探宋家的事情,便見前頭石拱處來了兩個男人。

    一個不認識,大概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另一個卻是鬱清梧。

    蘭山君詫異,倒是沒想到這般快再次見到他。朱氏也瞧見了,帶着蘭山君轉身快走幾步,皺眉道:“咱們去後頭說話。”

    她不認識鬱清梧,但看得見他們穿的是布袍,一瞧便知曉是窮書生。她是不願意與這般的人打交道的,便叫丫鬟婆子們墜在後頭跟着以隔視線,低聲不滿:“本想着這邊清淨,沒成想還有人來。方丈也不讓人攔一攔。”

    若是當年的鎮國公府,她們在這邊,廟裏是決計不會放布袍進來的。

    她神情難得肅然,一味朝着前頭走。蘭山君落後一步,頓了頓,還是側身朝着對面已經停步的人點了點頭,這才跟着一塊離開。

    一羣人急匆匆離去,等她們走遠了,鬱清梧和才和好友蘇行舟走過來,笑着道:“原來是鎮國公府的人在做法事。”

    蘇行舟若有所思問:“你確定是鎮國公府?”

    鬱清梧慢吞吞點頭,一邊走一邊道:“我前幾日還在驛站見過那位蘭姑娘。”

    他道:“後頭在先生那裏,壽老夫人聽聞我在驛站見了鎮國公府的人,便告訴我蘭家最近要接回一個自小養在淮陵的六姑娘——我估摸着方纔那位頗爲和善朝我們點頭的就是她了。”

    壽老夫人是鄔閣老的寡嫂,常年在洛陽住着,最喜歡打聽各府的事情,也喜歡看各種雜書,說起什麼都知曉一點。

    鬱清梧:“壽老夫人說,她也算是百曉生了。”

    說完朝前走了幾步,突覺不對勁,連忙回頭,就見蘇行舟呆船一樣不動彈遠遠落在後頭。他好笑道:“怎麼了?我就說身邊怎麼沒人了。”

    蘇行舟神色莫名,快步上前低聲道:“只是覺得有些巧了。她跟我在淮陵見過的一位姑娘有七八分像。不過那位姑娘長在廟宇裏,跟着一個老和尚長大的。”

    頓了頓,又道:“因跟她機緣巧合見過幾次,印象頗深,我還記得她叫山君,倒是沒有姓氏,孤兒嘛。”

    他琢磨起來:“這樣看,應該是我認錯了,這般的出身,不會是鎮國公府的人。”

    鬱清梧心卻跳了跳,臉色變幻幾瞬,還是道:“……我記得,蘭六姑娘閨名就叫山君。”

    他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在驛站裏聽她的兄長叫過一次。”

    蘇行舟眉頭緊皺。

    鬱清梧也覺得此事奇異:“既然如此,我估摸着這其中是有一段緣故的,阿兄,你萬不可再把今日的話對其他人說。”

    蘇行舟與他相交十幾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姑娘家名譽要緊,我不會亂說。”

    又道:“但這般的事情,咱們不說,有心人也未嘗不能知會。我聽聞她後頭還去殺豬謀生了,見的人肯定多。”

    鬱清梧腦海裏就浮現出蘭山君殺豬時的模樣,不經笑起來,“我說她眉眼怎麼還帶着殺氣,原來有豬兄一份功勞。”

    但既然此事算不得周密,他便忍不住打聽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蘇行舟邊走邊回憶:“你知曉的,我十六歲的時候,爲着省銀子,便帶着瑩瑩在道觀裏住着。”

    瑩瑩是他的妹妹。彼時才六歲。

    “那日,我給人抄書得了些錢,就想着去給瑩瑩買本新的三字經。誰知剛到鎮上的書鋪旁,便見一個跟瑩瑩差不多年歲的小姑娘在那裏乞書。書鋪掌櫃和過路之人皆笑話她癡心妄想,拿她當個樂子看,卻無人給她一本書。”

    “我見此情景,自然心軟,遂從書鋪買了兩本三字經。一本給她,一本給瑩瑩。”

    那時候其實是記不得長相的,只模糊記得有這麼一件事情。

    “不過有一日,她被一位醉酒的老僧帶着上道觀大放言辭,還踢了一腳門。”

    因時隔不久,瑩瑩還記得她,回來小聲的笑,“她醉醺醺的,說自己以後要殺頭豬,給佛祖供奉豬頭,給道祖供奉豬尾。”

    道觀裏其實就是他和妹妹兩人並一個道士住着。老道士笑着道:“不用管,是個酒肉和尚帶個屠宰小娘子罷了。”

    他那時候才知曉兩人原來是住在山腰上的廟宇裏。

    鬱清梧聽得有趣,“後頭呢?”

    蘇行舟笑着道:“後頭等沒動靜了,我才開門去看,又發現外牆上用木炭寫着一句墓誌銘——我現在還記得寫的是什麼。”

    鬱清梧不由豎起耳朵:“是什麼驚才絕豔之句?”

    蘇行舟鄭重地吟誦:“人必有終,古無不死①。”

    鬱清梧來來回回品了一番,還是決定遵從內心:“——好似平平無奇。”

    蘇行舟:“你還不懂其中意味——且他的字也是一絕。”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這般好的字,於是臨摹了一番,當天就急匆匆上山去拜師了。”

    肯定是沒有拜成的。老和尚不收他,還燒了他臨摹的紙,毀了道觀牆上的字,笑着道:“真是喝多了,怎麼寫的是墓誌銘,實在是不吉利。”

    蘇行舟:“他又要我答應不再臨摹他的字,我見他實在是不願,便答應了,但起了一份探查之心——他很像話本裏面的高人嘛。”

    “只是還沒得及查,你就給我寫信邀我去斷蒼山。我一去就是六年,早將此事給忘記了。四年前,就是咱們要來洛陽那年,我帶着瑩瑩回淮陵跟道觀的觀主辭別。”

    他回憶道:“當時去的時候還好,結果第二天就下了大雪,我沒法和瑩瑩下山,就一直住在道觀裏。”

    等臨走時,恰好就在山路上看見已經長大的小姑娘揹着死去的老和尚去找大夫。

    “我當時沒認出她來,還是瑩瑩認出來的,你也知曉,瑩瑩記性是極好的,背書之事,連我都比不過她。瑩瑩說,那姑娘跟從小的模樣沒什麼大差別,我當時不信,如今卻也一眼認出來了。這位蘭六姑娘,跟四年前的模樣確實是有七八分像。”

    鬱清梧驚奇:“原來世上真有這般不改模樣的人。”

    蘇行舟點頭,嘆息道:“當年,她也屬實不容易。聽聞是個棄嬰,跟着老和尚在山下村子裏吃百家飯長大的,老和尚一去,她便又成了孤兒。”

    他和妹妹瞧着她可憐,便幫着渾渾噩噩的她去醫館,等大夫斷定老和尚死得不能再死絕無生還可能後,又幫着定了棺材,這才回去。

    他唏噓道:“當時瑩瑩還一直跟我說,那是個可憐極了的人,同情她得很,哭了好幾日呢。”

    結果,可憐的人成了鎮國公府的姑娘,瑩瑩卻死在了洛陽。

    連淮陵都沒有回過。

    鬱清梧聞言,沉默了許久才道:“若是淮陵長大的,一時半會怕是改不了習性和言語。那她進了鎮國公府那般的家,應當也過得不太好。”

    他嘆息道:“方輿之見啊——”②

    當年瑩瑩,不也是因着這個死的麼?

    他神色清冷起來,蘇行舟卻因碰見了一位特殊的故人,拜祭妹妹的時候心情也愉悅了一些,小聲對着妹妹的轉生燈嘀咕了起來。

    他話一向瑣碎,嘮嘮叨叨一大串,如同“你要是活着肯定也能一眼認出來”“當年給你買的那本三字經我還留着呢”“等我回去翻出來再曬曬”的話,他能說一天。

    妹妹常說他像個碎嘴老頭。他嘆口氣,笑着道:“你當年還說我這般模樣是不能給你找到嫂子的,如今被你說中嘍,你兄長我如今還是孤寡一個。”

    “好在你清梧哥哥陪着我一起,否則我形單影隻一個人,多難啊——”

    鬱清梧跪在一邊靜靜的聽着,不斷給瑩瑩燒紙錢。他心情沉重,眼眶溼潤,等出來時,蘇行舟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下次來需得歡歡喜喜的,瑩瑩是個愛笑的孩子,你這樣,她該笑不出來了。”

    鬱清梧低頭嗯了一聲,等走了幾步,他突然道:“總有一日——”

    蘇行舟卻打斷他的話,“別總記在心裏。”

    他認真道:“清梧,生死有命,瑩瑩的死怪不了你。且你當年中了探花,本是可以留在洛陽的,結果爲了瑩瑩的死打上博遠侯府,鑽了圈套,這才被貶去了淮陵,當時我就已經覺得對不起你了。”

    他神情肅穆:“若不是這次鄔閣老高升,你怕是永遠也回不來了,清梧,你跟我不一樣,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萬不可再像年少的時候那般莽撞了。”

    他跟鬱清梧兩人自小比鄰而居,也是同時碰見的鄔閣老。但他卻沒有什麼匡扶天下的大志向,只想着考個官回淮陵去做縣太爺,往後一輩子窩在那裏做個小小的父母官就好。

    只是後來瑩瑩一去,他也沒了心思春闈,失了時機,便留在洛陽繼續讀書,等明年的春闈再考。

    蘇行舟笑着說,“若是明年開春運氣好,我能考個一官半職去淮陵,便帶着瑩瑩的牌位回家,到時候就不用你陪啦。”

    他重重的拍鬱清梧的肩膀,“你在洛陽要好好的,我以後需靠在你這棵梧桐樹下乘涼。”

    又笑道:“但我可是要立志做千年不破船的,說不得要活到一百歲去。”

    “清梧,你小子可要好好活,不然怎麼護佑一百歲的我?”

    鬱清梧便更重一點錘他的肩,“行——百歲縣令!”

    蘇行舟哈哈大笑,跟鬱清梧離開白馬寺之前,又看見了蘭山君和鎮國公府一行人。她們呼奴喚婢,寶馬雕車,看着很是顯赫,跟他們的布袍格格不入。

    蘇行舟便想起當年她揹着老和尚屍體下山,固執的求醫館大夫起死回生時的模樣,由衷道:“若真是她,還望她餘生好好的,不要再吃苦了。”

    鬱清梧沉默一瞬,而後沉沉道:“你倒是把瑩瑩的話也學了去。”

    蘇瑩瑩最喜歡說的便是“快些有錢吧,往後餘生就不吃苦了。”

    臨死前,還叮囑他把這句話帶給蘇行舟。

    不過,她那次讓他帶的是:“鬱家阿兄,你記得讓我阿兄往後餘生多活些年頭,千萬別像我一樣短命了。”

    小姑娘一生所活,不過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