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偏我來時不逢春(1)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枝呦九字數:3404更新時間:24/06/28 22:56:48
    蘭山君覺得自己快死了。

    她聽人說過,人死之前,才會夢見那些已逝卻從不入夢的故人。

    ——

    蘭山君終於夢見了老和尚。

    古柳高槐之下,年幼的她正坐在長滿青苔的破廟石階上跟着他學刀。

    老和尚說她的刀又快又好,頗有天賦,很能繼承他的衣鉢。可他又不肯說這份衣鉢是什麼,她便乾脆用這把快刀去殺豬。

    老和尚痛心疾首,覺得她辱沒門庭,不敬佛祖,但吃她拿回來的豬肉卻歡喜得很。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無奈的道:“師父,你吃肉的嘴快過你手裏的刀唉——”

    老和尚吹胡子瞪眼,罵罵咧咧,但說的話她卻聽不見。

    她有些着急,把耳朵湊到他跟前,“師父,你罵了什麼?”

    多年未見了,即便是罵,好歹也叫她聽一聽音。

    但無論她湊得多近,還是聽不見老和尚的聲音。她就委屈起來。

    “師父,這麼多年,你怎麼不來看看我,你都不知道我過得有多難。”

    她這個人,命不好。

    聽人說,她是個棄嬰,生出來就被人丟在山腳下,是老和尚撿她回去養大的。十二歲之前,她跟着老和尚四處化緣吃百家飯,雖然日子過得艱苦,但好歹還算有個依靠。

    十二歲那年,老和尚就死了。爲了活命,她只能下山去做殺豬匠。後來命運多變,十六歲的她突然被接到鎮國公府,成了流落在外的嫡次女,十八歲成婚,做了宋國公家的大少夫人。

    這一路上艱難得很,但蘭山君心裏揮着一把殺豬刀,從未怕過誰。

    二十六歲,看不上她的婆母終於死了,難纏的妯娌分家出去,囂張的妾室被發賣,她膝下又有兒有女,總覺得自己的命途該得意起來時,卻毫無預兆的被宋家人連夜綁了送回淮陵老家,關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裏,常年不見天光。

    她恨極了。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被關,更不知道她這樣的身份,爲什麼突然消失也沒有一個人來查一查,救一救。她只知道這屋子窗戶釘死,黑漆漆的,睜眼閉眼都一個樣。

    夢裏,她委屈的問老和尚,“師父,你怎麼還不來救我,我都要熬不下去了。”

    她靠着一日一送的餿飯餿菜度日,沒有尊嚴的活在這一寸天地裏,不知日月更迭,已經開始要瘋了。

    但她不想瘋,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她生來就倔,即便被逼到這種境地,也憑着一股意難平吊着命,不願意落下一滴淚。

    好在夢裏是可以哭的。她拽着老和尚破破爛爛的袈裟掉眼淚:“師父,你是不是來帶我走的?”

    老和尚不答不應,只是轉身,一瞬之間,已經在十尺開外。蘭山君着急了,情不自禁的跟着跑,“師父,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

    可就是追不上——

    追得好累啊。

    太累了。

    她熬不住了。

    蘭山君痛苦的從夢中醒來,睜開了眼睛。

    ——窗外,驟然涌入了無數天光。

    ……

    元狩四十七年,冬,風饕雪虐。

    蘭山君隨着鎮國公府遣來接她的人進皇都洛陽。臨近洛陽時,天降大雪封路,一行人便留在了距洛陽不遠處的驛站裏。

    蘭家三少爺奉了父親鎮國公的命令去接人回家,一來一往,就用了三月時間。好不容易快回家了,結果又被攔在路上,他煩悶的嘆氣:“哎,你嫂子該想我了。”

    他是剛成婚三天就去的蜀州淮陵接人,正是新婚燕爾,極爲思念家中的妻子。

    說完轉身,見這位一路上雀躍活潑的妹妹竟然沒有說話,只一味的盯着屋外的大雪看,笑着道:“妹妹喜歡雪?”

    蘭山君沒有立刻接話,而是認認真真盯着雪看了一會才說,“不喜歡。”

    冬雪能凍死人。老和尚死的那一日,就如同今日一般有漫天風雪落下,山雪沉積,接不來大夫上山,也背不了老和尚下山,讓她爲此內疚了很久很久。

    她年少的時候,應是最厭惡雪的。

    蘭三少爺卻有些詫異,“不喜歡爲什麼如此盯着看?”

    蘭山君笑笑,“太久沒看了,覺得稀奇。”

    蘭三少爺走近一些:“是麼?淮陵很少落雪嗎?”

    蘭山君輕聲嗯了一句:“是,很少有雪。”

    走近的蘭三少爺已經看見妹妹眼底的青烏了,他擔心的問:“妹妹昨天晚上沒睡好?”

    蘭山君手緊了緊,“做了個噩夢。”

    她神色複雜看着這位現在對她還算和善的兄長,總覺得還在夢中。可她確實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剛剛從淮陵到洛陽的時候。

    這一年,她被告知自己是鎮國公府走丟的六姑娘,而不是無父無母的棄嬰。從此,她踏上了一條青雲路。

    她不用再爲了銀子奔波,不用再在晚上擔心破破爛爛的門會被人砸開。她住進了高門宅院裏,成了世家貴女。

    這一年,是她命運的轉折點,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情。

    她沉默不語,陷入回憶,蘭三少爺卻以爲她是因馬上要到洛陽了緊張不安,安撫道:“咱們家的人俱是溫厚敦良的脾氣,平日裏連臉都沒有紅過,一家子和和氣氣的。他們都掛念着你呢,即便祖父和父親修道不在家中住,也把我叫過去叮囑好幾次,讓我一路上收收急脾氣,免得莽撞的性子嚇着你。”

    這話確實沒有半分假。

    蘭山君不由自主的隨着他的話回憶往昔,發現她現在還記得初到洛陽時,也是有這麼一場大雪。她冒着大雪進府,府中的人早已經等在大門處迎她,各個激動親切得很,過來拉她的手,摟住她往家裏走,讓她也感動過許多時日,感慨有家還是比沒家的好。

    但時日不久,她的習性和脾氣跟他們難以磨合,也使這點感動瞬間消弭。

    再後來,這些溫厚敦良的人一個個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總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什麼髒東西。但因他們確實給了她恩惠,以至於她連在心裏罵他們幾句都覺得自己不配,都算是忘恩負義。

    那種滋味,比惡人打她一頓還難受。

    蘭三少爺還在笑着安撫:“我去接你之前,母親日日都在哭,想你得很。我估摸着等你回家,她定然還要歡喜得哭上半月。”

    許是剛剛重活,格外喜歡回憶。蘭山君聽見母親兩字,又略微失神起來。

    在她的印象裏,母親鎮國公夫人是個極爲溫和的人,即便是發脾氣也不會大聲說話,十分的修身養性。而她出身鄉野,常年揮一把殺豬刀,做的就是笑面迎客的生意,如此在母親這般的人面前,便顯得笑意也粗俗膚淺起來,自然要被糾正。

    母親便親自帶着她學規矩。但當時年少,又倔又傲,她一邊跟着學一邊卻覺得自己的過去受到了鄙夷,從而生出一股莫名的尊嚴來,讓她挺直了腰桿,直言說自己不想學這些。

    母親溫溫和和的勸,她卻大聲得很,道:“你們的規矩是很好,吃飯慢吞吞的很好看,但我就得快吃快完,我吃完了,還要去做事,我吃慢了,飯就被別人吃光了,我就要餓肚子——我十幾年的習性,我爲什麼要改!”

    母親便露出一股失望的神情來,訓斥道:“可你已經不是淮陵的殺豬匠了,而是洛陽的鎮國公府姑娘,往後你出門做客,這般吃得快,吃得多,難道不怕人笑話麼?用飯,就要吃個七分飽,不急不緩的用。”

    蘭山君其實也隱隱認同這句話的。十六七歲的姑娘,哪裏會不喜歡自己美好一點呢?

    她一邊明面上倔着不學,一邊又在深夜裏自卑起來。

    她確實吃得太多了,步子邁得太大了,說話太快了,得慢下來才行。這般才不被人嘲笑。誰願意被嘲笑呢?

    於是半夜裏起牀偷偷溫習那些白天沒學好的規矩。

    學了也不肯跟母親說,覺得她眼裏的失望刺痛了她的自尊,只要母親露出讓她難堪的神情來,她總要刺幾句過去。

    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她明明是想親近母親以及鎮國公府一家人的,但最後都有了隔閡。

    時隔太久,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她一時半會已經記不起了。她只記得自己在那個家裏待得很不痛快,雖然沒受過什麼苛待,也沒什麼大委屈,可終究戰戰兢兢的,學會了看人臉色,比她做殺豬匠的時候難受。

    便又希望快些嫁出去,好有一個新的家,去一個新地方重新開始。她那時候覺得,只要重新開始,自己一定能過得很好。

    她有了心思,也就開始汲汲營營嫁人,最後定下了比鎮國公府更加好的宋國公府家。

    等到出嫁的時候,母親語重心長的對她說,“山君,你這般自傲又自卑的脾性,以後要吃虧的。”

    自傲又自卑……

    蘭山君回過神,看着大雪唏噓起來。

    她後面果然是吃了許多虧的。但那是嫁人之後的事情了。嫁人之後,她還把一條命丟在了淮陵,死得那般悽慘。

    她想,她這輩子也做不成母親心裏聽話溫順的女兒了。她心口的戾氣時時刻刻都在涌動,攪得她坐臥難安,總是想爲上輩子死去的自己討個說法,討一條命回來。

    她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眸,喃喃道:“今日雪可真大。”

    她死的時候,不知道外頭是什麼光景呢?

    是白天還是黑夜?

    但應該不是冬日。

    冬日是會冷的,她夢見老和尚這一天,覺得身上暖烘烘。

    可能是個春日。

    可能是個午後。

    蘭三少爺就發現這位新找回來的妹妹更加安靜了。他忍不住問,“是有什麼難事嗎?”

    蘭山君搖了搖頭,看着外頭的大雪突然笑了笑:“沒有難事,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蘭三少爺好奇:“是何遺憾?”

    蘭山君攏了攏衣袖,感喟道:“人道洛陽花似錦……”

    偏我來時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