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嘉衣字數:3291更新時間:24/07/15 11:46:16
    攖寧這一遭是結結實實吃醉了酒,再加上走遠路累着了,一覺從晌午睡到第二日辰時,御林軍在外面拔營的動靜都沒吵醒她。

    宋諫之嫌棄她一身竘蒻草的怪味,乾脆宿在新紮的營帳。

    他晨起剛用完膳,崇德帝便派人召他過去。昨日糾纏了大半個時辰沒個章法的事兒,不過一夜便有了定論,何其荒誕。

    頂包的替死鬼是突厥使團中的一個隨從,言道自己和忽魯努有私仇,行獵時一路尾隨,趁人不備將他射傷痛下殺手。

    還沒來得及審問,那人便咬舌自盡了,大約是怕受平白多受折磨,乾脆一死了事。

    一條人命而已,在高不可攀的權利面前,不過了了塵土。

    宋諫之神色淡淡沒有置喙,好像這樁事,他從始至終都置身事外一樣。崇德帝知道他的性子,往好了說是懶得搭理,實誠點說就是看不上後面這些嗚嗚渣渣的伎倆。

    崇德帝語氣低沉,用帶着嘆息的語氣喚他這個最小的兒子:“諫之啊,你那王妃,是個好的。朕原先只想着緩和文臣武將之間的隔閡,她的身份也算夠得上你,才給你們二人指了婚,難爲你沒推拒,想來也是能理解朕的一份苦心。”

    崇德帝話頭說的是姜家攖寧,可從頭到尾,約莫都沒把她當個人來看。他輕飄飄的一道旨意,落在旁人身上足有萬鈞。

    至於攖寧嫁到晉王府後命運如何,皇帝又哪裏會在意,一個鞏固皇權的物件,連他一點虛假的關懷都不值當。

    被指婚的人是攖寧,受到恩賜嘉獎的是姜太傅。

    皇權,向來如此。

    他停頓一下,伸手輕拍在宋諫之的肩膀上:“前段時間你忙着冀州旱災的事兒,沒時間帶姜家女回門省親,這次回去可別耽擱了,姜太傅對他這個小女兒,頗爲愛重。”

    皇帝提點完宋諫之,便揮手示意他告退。

    宋諫之掀開簾子往外走的時候,太子正好被個小黃門引進來,臉上陰沉沉的鬱色在看見他之後不着痕跡的收斂起來,卻也沒有再裝出那個溫和慈愛的長兄模樣。

    兩人擦肩而過,宋諫之眼皮都沒掀一下,空氣卻彷彿拉緊了,能聽到令人牙酸的噝噝聲響,領路小黃門險些打了手裏的物件。

    御林軍待着輜重先行開路。

    宋諫之回去瞧見塌上那條鼓鼓囊囊的錦被,揮退要去喊人的明笙,坐到塌沿,雙腿一絞架在塌上,皁色的長靴踩在錦被一角上,沒有說話。

    初春天寒,攖寧小半個頭縮在被子裏,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好呼吸,兩人就這麼一趟一坐,呆了一炷香的功夫。

    “別裝了。”

    宋諫之閉目養神,冷不丁冒出一句。

    攖寧藏在被子下的嘴抿了抿,面上還是一派安詳,睡得無知無覺似的。

    “不敢睜眼?”宋諫之睜眼俯身,長指勾起她耳畔的一縷髮絲,動作輕柔的給她別到耳後,露出那只胭紅的耳朵和一截白皙的脖頸。

    少女眼皮微微顫動,整個人都小心翼翼的瑟縮起來。

    她現在應該大約怕的骨頭縫都發麻,心裏在罵他犯什麼瘋癲,人卻微蹙着眉緩緩睜開眼,一副睡得懵懵懂懂的模樣,打着小哈欠問他:“王爺何時醒的?”

    真是蠢到骨子裏了。這小東西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明知瞞不過還要自欺欺人,就是打着他懶得同她爭辯的算盤。

    宋諫之心中生出兩分惡劣的愉悅。

    獵物垂死前總要掙扎一番的,抱着兩分僥倖,被猛獸摁在爪下也得用些偷襲撞死的伎倆,蠢到忘記對方能把自己脖子一口咬斷的事實。

    而把這份僥倖親手殺死的痛快,宋諫之光是想想就心情舒暢。

    這世上不管什麼東西,他太輕易就得到了,權貴、功名、金銀,別人搭進一輩子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就奉在他手邊。

    他想要皇位,是因爲太子把他當成假想敵,明裏暗裏的針對。但太子越是忌憚,宋諫之越是要逆流而行。

    他本就是個天生天長一身反骨的孽障。

    他愛殺人,享受的是人斷氣之前不甘或憤恨的眼神和反抗,那瞬間暴發出的濃烈情緒,才能勉強在他金劈玉堆的心中,掀起一點興奮的波瀾。

    可死人見多了,那點微弱的刺激也慢慢消退。

    眼前的小蠢貨,剛好在這個時候撞上來,看上去是冷冷的木頭美人相,偏偏配了個嘴饞膽慫的裏子,有點八面玲瓏的小聰明,但實在不夠看,蠢得奉承討好他都討不到點子上。

    可就是這麼個他兩根指頭都能捏死的小玩意兒,在他手下半分性子也沒改過,逼急了還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直腸子,眼神澄澈如赤子。

    宋諫之有時覺得自己對她實在是寬容的要命。

    可難得一見不好馴服的獵物,就得長長久久的留着,等到她打碎骨頭心甘情願的屈服。

    他眼底閃過一線興奮的猩紅,收回手不留情面的戳穿她:“就這點本事,以後還是別裝睡了。”

    攖寧一骨碌坐起來,仰着尖尖的小白下巴,不滿的嘀咕:“看出來了也不早說。”

    枉費她人醒了還要在活閻王眼皮子底下裝睡,這就好比只兔子在老虎穴睡覺,變着花樣找死。

    她裝的好生辛苦,熬得脖子酸了還都不敢動彈一下,他肯定還在心裏笑話自己蠢,她都聽見了!

    攖寧又在記仇本上添了一筆賬。

    宋諫之睨了她一眼,一臉的高深莫測,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原想看看你能撐到幾時,可你裝的太差勁,看一眼都是糟踐本王眼睛。”

    世上怎麼會有這般刻薄的人,攖寧抱着被子不吭聲了,在心裏衝晉王耍了一套王八拳,想象着他鼻青臉腫的模樣,心情舒暢多了。

    “睡醒了就別裝死,”宋諫之擡腳在她腿上輕輕撩了一下:“收拾東西回府,明天本王帶你回門省親。”

    他原先對這樁婚事也不上心,又沒什麼規矩,忙得忘了也算正常。可攖寧現下愣愣的神情,倒讓宋諫之覺得她不是不敢提,而是沒想過回門這樁事。

    “回門?王爺有時間嗎?”小蠢貨反問了一句,一副只要他說沒空就會痛快否決這個提議的模樣。

    可惜他不是會順着臺階往下走的人,反其道而行之的接了一句:“有空。”

    說完饒有興致的打量她的表情,挑了下眉,問道:“你不想回去?”

    “也沒有。”攖寧猶猶豫豫的擠出三個字。

    “你父親不敢抗旨,捨棄了你給姜家鋪路,你怨他?”

    攖寧這下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沒有。”

    “你因爲這事不高興,不願回去見他。”宋諫之斂着眼,眼尾勾起一道曖昧的弧度,凝視着少女的臉。

    這下乾脆換成了陳述句。

    “沒有,我都說了沒有。”攖寧把被子裹到肩膀,抱着膝團成個球,轉過身背對着討人厭的晉王,只留給他個後腦勺。

    宋諫之卻不肯放過她,追加道:“不高興還不敢承認。”

    攖寧賭氣的回過頭,只覺這人煩人的不行,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看着宋諫之的眼睛:“我真的沒有。”

    她在宋諫之那雙好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下低了頭,抽抽鼻子輕聲說:“不只是父母,我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一家子算過來二十三口人,確實沒必要爲我一個人豁出去。”

    她食指勾着錦被上一點脫線的繡紋,一根一根的撥散了,繼續道:“何況皇上只是賜婚,又不是叫我來送死。”

    雖然眼前瘋子是真的有可能殺了她,攖寧在心裏默默補充道。

    宋諫之指尖輕釦在膝上,輕描淡寫道:“父皇不會因爲姜家推拒指婚事而滅口,你心裏清楚。”

    不過是不願意爲了女兒捨棄一家的錦繡前程罷了。姜太傅在朝中是爲數不多的直臣,正氣凌然剛直不阿,冒大不韙也敢諫言,可惜這份膽量沒有放到家事上,是好官,可未必是個好父親。

    大約是官場沉浮多年,再軟的心也磨硬變冷了。

    “我清楚,又能怎麼樣呢?”攖寧眼睛睜得圓圓的,歪着頭好似不解的看着晉王。

    宋諫之屈起食指在她額上扣了一下,百年難遇的同人做起辯論:“不怨嗎?”

    攖寧放下摳着繡紋的手,認真道:“不怨,我一人赴未知的路,換一大家子的來日方長,當真是天底下最合適的買賣了,任誰來做這個抉擇都是一樣的結果,我大概也不是例外。”

    她甚至從善如流的拍個馬屁:“而且王爺穎悟絕倫世無其二,我跟着您能學到很多東西呢。”

    宋諫之眼睛微眯,看她從方纔無措的情緒中擺脫出來,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他輕笑道:“你倒是心寬,若是本王,此事定不會是現在的結果。”

    攖寧蜷的腿痠,乾脆支棱着腿靠坐在軟枕上,直言直語的接道“那是因爲在王爺心中,自個兒才是頂頂重要的,餘下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往後排,旁人是死是活,怎麼想怎麼看,你壓根不在意。”

    “你說得對,所以本王活的痛快。”宋諫之掀眼瞥着這個心思通透的小蠢貨,認同道。

    攖寧不會說什麼大道理,只能怎麼想怎麼說:“可是王爺這輩子也不懂心中有牽掛的滋味。有根弦系着的心安,並不折磨難捱,反而像晨起喝上碗熱湯一樣熨帖。”

    她說完才醒過神,後知後覺自己方纔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她一手捂住嘴,一手比了個縫針的動作,任晉王譏諷她,也不肯再開口了。

    真把這個活閻王得罪狠了,是會要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