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攻心之變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道芝道字數:2303更新時間:24/07/15 11:42:44
    從警察局出來,已是五點光景,天際抹上了幾層彩霞,晚風略悶,彷彿是要下雨,顧北錚坐在回督軍府的汽車裏,直往車窗外瞧。不遠處重重的房屋與街景間,遊行吶喊的聲音不斷地傳來,越是擾人心,越是聽得分明。

    顧北錚一時出神,耳邊又浮響起沈涵初那晚的話:

    “政府的威信從不僅只是嚴刑峻法,遊行集會也是民國約法賦予我國民的權利,若國民行使自由之權時被嚴懲,那我民國約法皇皇鉅著,又豈不成了一紙空文,到時寧州政府也好,督軍也罷,才是真的失了威權與威信……”

    “民國約法之精神,是多少先烈用命換來的,約法裏的一條一章,又是多少屆議員們的嘔心瀝血之作,聽聞督軍的大哥,乃是參議院的副議長,這個道理,想必您比我明白……”

    她的話經過幾日的發酵,比初聽時更有力。他甚至想起在那日公署大樓前她那個鄙夷的眼神,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忽然涌上心頭。

    她是厭惡他的吧,一定是的。

    顧北錚的心底波瀾起伏,良久不能平靜。

    這樣的女人,的確不是他該喜歡的,可偏偏因緣際會 ,她一次次闖進他的生命裏,攪動着他的一池春風,令他無法忘懷。

    夜裏,顧北錚撥通了與豐平顧宅的專線。

    接電話的是顧驊龍的祕書,一聽是顧北錚的聲音,忙道:“是小少爺呀……找大少爺?好,您稍等。”

    顧北錚舉着話機,只聽話機裏的另一頭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隨即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接着便是他哥哥一貫和緩的聲調:“喂,北錚嗎?”

    顧北錚略一沉吟,道:“是我,哥哥?”

    “有什麼事嗎?”

    顧北錚一愣。

    他打這個電話,幾乎是下意識的,從警局回來後,心裏實在是堵的慌,然此時此刻,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顧驊龍聽電話那頭長時間的沉默,卻是甕聲一笑,道:“怎麼,碰釘子了嗎?處理一省的政務比治理三軍難吧。”

    顧北錚聞言哭笑不得,道:“哥哥,你就這麼盼着我碰釘子嗎?”

    “可不是麼,你呀,就是太不可一世,非要被挫挫銳氣才好。”

    兄弟間玩笑性質的嘲弄倒給了顧北錚一種踏實的溫暖,他握着話筒,目光放空地望向遠處,似回到年前的冬日,一家人坐在餐桌上,說話吃飯的場景。

    顧驊龍彷彿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道:“北錚,你到底怎麼了?”

    “哥哥……”顧北錚略微一頓,道,“你能跟我說說民國的約法嗎?”

    “哦?”顧驊龍顯然又些意外,“你素來尚武,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起來?”

    “我……不過隨便問問。”

    顧驊龍似有沉思,緩緩道:“約法——是我民國現階段的最高律法,正因有約法,我四萬萬民衆,才有選舉之權,言論自由之權,刊行集會之權,也才能有如今的參議院;可以說民國之所以爲民國,約法之精神最爲重要。”

    “約法之精神?”

    “嗯,其實準確的說應當是憲政精神,只不過如今國民民主意識薄弱,時局又動亂,要推行一步完整成熟的憲法,很有難度,所以才用這約法來過渡。若如最初的構想,從推翻帝制之後,我民國先是軍法治國,再是這約法治國,循序漸進,等時機成熟,最終要實行憲法治國,而憲政,是你大哥的夢想,也是議院裏所有人的夢想。”

    “所有人?也包括那些民主黨人?”

    “自然是,如今這部約法,就是那民主黨唐國欽當初起草頒佈的,雖然還不成熟,可裏面的總要綱領,是那唐國欽當初與大總統博弈了多少次才能有的結果,他們民主黨裏的不少英才,也因此遭受暗殺而死,可以說,這成果實在是來之不易……”顧驊龍說着忽然一聲嗤笑,“那唐國欽雖然有時天真了些,不過他那種即使撞了南牆也心不死精神,我倒還真有些佩服。”

    顧北錚聞言有些詫異,這些年來,參政院裏他哥哥與民主黨人一直明爭暗鬥,水火不容,倒是第一次聽他哥哥這樣評價自己的政敵。

    顧北錚聽到呲啦一聲,是劃火柴盒的聲音,便知道哥哥已在那頭吸起了煙。

    “北錚……”顧驊龍似吐了一口煙霧,沉緩的聲音又在話筒裏響起,“雖然不知道你今日所問爲何,但有一點你要知道,咱們兄弟二人雖爲大總統所用,與那民主黨人是政敵,但也只是政敵,所奪的不過是權,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哥哥這話是何意?”

    “你這樣聰明,不知道我是何意嗎?我知道,從來都是大總統要你做到十分,你自己要做到十二分才滿意,所以你在寧州,殺了不少的人,不過眼下的戰局形勢漸朗,他唐國欽撐不了多久的,你們兵家也有句話——窮寇莫追,你對寧州的那些民主黨人,真的不必趕盡殺絕。”

    顧北錚似有沉思:“知道了哥哥,您的話,我會記住的。”

    顧驊龍有些欣慰地道:“還有關於這約法憲政,也不是我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你若真想知道,我挑些書,給你寄過來看看便是。”

    “可別,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一看這些咬文嚼字的書就打瞌睡。”

    “你呀你,別人好歹是三分鐘熱度,你倒是連三分鐘都沒有……”顧驊龍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今日不管是誰刺激了你來瞭解這些,總算是件好事,你雖然是武人,但畢竟處在權力的漩渦中央,這潭水太深,多瞭解這些總是好的。”

    “行了哥哥,我看就是了,也不必麻煩哥哥大老遠地寄過來,我讓魏軒去書店買些來……”顧北錚正要他哥哥告別,不料又聽那頭問道:“你可別光用這話敷衍我,要自己學進去才好……對了,你與那羅小姐,這些時日相處得如何了?”

    顧北錚一愣,羅小姐?

    羅美洵!

    自打上次舞后之後,他早已將這位羅小姐拋諸腦後了,此刻才想起那日在火車站搪塞他哥哥的話。

    “喂,北錚?”

    顧北錚回過神來,忙道:“我的好哥哥,你怎麼也像個婦人一般,熱衷於作媒之事了,這可不像你堂堂議長的所爲。”

    “你……”顧華龍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臉道,“你可別想就這樣打混過去,那日在寧陽火車站,你可是與我說好的……”

    “對了哥哥,我還有些緊急的軍務要處理,先不與你說了……”顧北錚忙將電話撂下。

    書房裏又恢復了安靜。

    顧北錚的手搭在話筒上,忽然松下一口氣。

    窗臺上新擺了幾盆未開的玉簪花,綠葉嬌瑩,花苞如玉,讓他想起她的白紗裙來,想起她來。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他緩步走到窗邊,將那玻璃窗往外一推。

    幾絲雨滴刮了進來,落在那玉簪花上,顧北錚折了一朵在鼻尖一嗅,心裏忽然有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