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相逢君不識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道芝道字數:3143更新時間:24/07/15 11:42:44
顧驊龍夫婦在寧陽逗留了幾日後,便要趕回豐平。顧北錚親自到火車站去相送,一路的崗哨防衛,將沿站的路圍得水泄不通。
臨上車前,顧驊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顧北錚,道:“我回豐平後,若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事,就發電報來。”
“知道了,哥哥你就放心吧。”
顧驊龍點了點頭,正要踏上火車,忽然又轉身,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別嫌哥哥囉嗦,這羅家的親事……”他未說完,顧北錚就笑着打斷了他:“哥哥那晚的話,我都記在心上。”
顧驊龍點點頭,這才欣慰地進了專列。
可顧北錚到底是年少氣盛,他那樣說,不過是搪塞他哥哥的。他甚至覺得有些可笑,憑他的能耐,還要靠聯姻來掌控南方的局勢,哥哥也太小瞧了自己。
汽車緩緩地駛回督軍府。這天氣說變就變,春雷轟鳴間,已下起了傾盆的雨。街上的行人一下子亂跑了起來,四處是飛濺的黃泥點子。顧北錚車後跟着的警衛隊,雖冒着雨,卻依舊有條不紊,步伐齊整。
顧北錚在車內坐着,心中若有所想。在豐平他雖爲內閣要員,但在大總統眼皮子下,凡是都得小心翼翼的。內閣那幫南方黨人又三天兩頭地鬧事,還真不如來這繁華南都作封疆大吏的好。這各省雖說都受中央管轄,但各自爲政,這一省的都督,便如一個獨立的小皇帝,想要擴軍練兵,培植勢力,反而容易許多。
這樣想來,他不免向街上望了望,帶着種俯視的心情,彷彿是這裏的主人。雨滔滔地下着,車窗玻璃上全是水痕,他什麼也看不分明,便搖了車窗去看。
車子剛好駛過街邊的郵局,只見一個女子仰頭看了一眼瓢潑的大雨,撐開一把杏黃色的油紙傘曼步走了出來。
那女子似乎有幾分眼熟,他不由得定睛再看,這才想起是那日寧華大學拒與他握手的女老師。
她今日穿了件一襲茶清色的曲水紋旗袍,在油紙傘下嫋嫋聘婷,整個人像道江南水鄉的風景,淡淡的像要化進這雨裏、融進他眼裏。
汽車駛近時,司機按了幾聲鳴笛聲,她便驀然回頭,顧北錚坐在車裏,隔着天地間的滌滌而下的水痕,她白皙的臉頰上沾着些許雨滴,彎彎的柳葉眉下,是碧清的一雙妙目。
他忽然怔住了!
那帶着晶瑩水珠的回眸,如一道無形的力量轟然撞開了他的回憶,顧北錚如茅塞頓開般,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彷彿有什麼經久隔年的東西在腦中炸裂開來。
原來是她!
法國時救他的那個女學生。
顧北錚只覺得呼吸都急促起來,慌忙大喊:“停車,快停車!”
就在他發怔的幾秒間,車子已經開出老遠。司機慌忙踩了剎車,雨天路滑,車子又往前滑了好一段路才停了下來。顧北錚心急火燎地推開車門,傘也沒打便直往外衝。
“少帥,您去哪兒……”坐在一旁的楊魏軒大驚,話未問完,顧北錚已然沒了人影。
他大步地往回跑,渾濁而急促的暴雨“啪啪”地打在他身上,街上的一切似乎都化成了模糊不清的水痕,兩排的屋子店鋪,成了江南山水畫裏淺淺帶過的一筆水墨,都淡去了,淡去了,他眼裏只有那一抹倩影,多年前的,如今的,想象中的,真實的,纏纏繞繞交織在了一起,躍動着,躍動着,是鮮活的!
他跑到那郵局門口,那是一兩層的矮木房,前面伸着長長的瓦屋,鋪着黑筒瓦,井字隔扇門,門楣上一塊白櫸木匾,用赤硃紅泥寫着“郵局”幾個字。他在瓦檐下四處張望着,急得一顆心都要蹦出來,卻哪裏都找不到她,哪裏都沒有她!
楊魏軒已打着傘跟了過來,見顧北錚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雖很是驚訝,卻也不敢多問。只是替他遮着檐前的雨。
“少帥……”楊魏軒站了許久,直到手臂漸漸起了麻意,才小聲提醒道,“公署大樓那邊還有重要的會議等着您。”
顧北錚這才回過神來,剛剛那一剎那的失態,連他自己都詫異起來。
他斂了斂神色,目光望穿那雨簾,黑幽幽的瞳仁燃燒了起來,道:“魏軒,幫我調查一個人……”
沈涵初從郵局出來後,恰遇到街上軍警衛隊跑過,就隨着街上的行人一起躲避到了小巷子裏。等了一會兒,不見那些兵離去,便直接從小巷子裏走回去。那巷子七拐八彎,繞是繞了些,也能回到白馬巷。
回到寓所後,她將捂在懷裏的信迫不及待地拆了來讀。
涵初吾愛:
見字如面。
寫信時是子夜時分,晚上喝了濃茶,清醒於混沌之中。
我與一行朋友這段時日輾轉幾處,總是搬家,很是顛簸,不過近日終於安頓下來。所居之處的附近學堂頗多,更有幾所新式大學,正好可在此處遊學,也算因禍得福。
與你分別數月,沒有一日不記掛着你。日子好似空蕩蕩的,彷彿是心房的一角,殘缺了一塊,怎麼都不美滿。總是會隨時隨刻地想起你,望着陌生的山川時,山川便化成了你的眼;看到流水時,流水又化成了你的笑,別人說的一句話,做的一個動作,我總會聯想到你身上,街上的人影,一個個也都似是你。
昨夜你入我夢來,在湘林老宅的園子裏,石橋上,遊廊邊,在璀霞山的花雨裏……今日在學堂裏聽課,放學後我不知怎麼地沒跟着衆人走出去,只是一個人坐在教室裏,所有的喧囂聲都遠去了,我腦中也沒了思想,恍惚間,彷彿回到了你我同在湘林,爲孩子們上課的時光,你站在講臺上,穿着一襲白紗裙,笑盈盈的,在給孩子們講算學,我一下子激動了起來,啪地站起身,那凳子推得急了,“哐當”摔在地上,你又突然消失了。
我真是着魔了,初兒,原來你佔據的不是我心房的一角,而滿滿的整個心房,你不在,我的心便空了。一想起與你相隔兩地,相見遙無期,我的心便向受了炮烙似地,直到此刻,仍舊炮烙着,生生的疼。
近來總回想起往事,初兒,你還記得你我初識,我用腳踏車載你的那個晚上嗎?那還是殘冬吧,可因爲你朝我的那一笑,空氣裏似乎就有了春的氣息。我以前常想自己究竟是從何時愛上你的,如今突然想明白了,一定是在那個時候!
初兒,不知何日才能相聚,請兀自珍重。另一封信,寫於十日前,因搬家倉促,未來得及寄出,現一併寄予你。近來寧州春寒料峭,仔細照料自己,別犯了風寒。
……
那紅色格紋的信箋紙,略有黃斑,那熟悉的字跡,剛勁舒展,似斜飛的鴻鵠,沈涵初撫摸着他的字,似見到了他的人,一下子百感交集,泛起一陣陣心酸,幾滴豆大的眼淚落在了信紙上,那墨水便化開來了。她趕緊用手去擦,不想那淚滴竟越來越多。
督府的書房中,紫檀木的大書桌上擺着一隻鎏金鏨刻琺琅鍾,藍底的花卉琺琅上,金針走到了十點的時刻,便發出噹噹的響聲。顧北錚這才從公文裏擡起頭來。
門外的楊魏軒輕釦了幾聲門,道:“顧帥,忠叔來送宵夜了。可是要現在用?”
那忠叔是顧北錚從豐平顧宅帶來的老管家,最知他的脾性。顧北錚往鹿皮椅上一靠,閉目揉了揉疲憊的眼,道:“送進來吧。”
忠叔領着個老媽子端了宵夜進來。是一籠蟹黃湯包 ,一鍋枸杞雞汁粥。忠叔用瓷勺將那粥舀到一隻如意紋的藍釉玲瓏小碗裏,放在顧北錚面前,方纔退了出去。
那宵夜香氣撲鼻,顧北錚看了許久的卷案,倒真有些餓了。便將那粥端到面前來吃。就在那瞬間,他看到案頭楊魏軒送來的資料,一時有些發愣。
他忽然就沒了胃口,將那粥往旁邊一擱,拿過那資料看了起來。
裏面有一張照片,是個素色洋裙的女學生,一頭烏髮垂在身後,繫着一根髮帶,手裏抱着一摞書,一雙清涼的眼眸笑得眉目彎彎,雙頰露出兩個梨渦來,說不出的溫婉寧靜。
顧北錚從身上掏出那條舊綢帶,放在照片旁,怔怔地看着,一幕幕往事悉數憶起:金柳河畔的暮色下,她被他抓住手,那驚如小鹿般的一回眸;浮雕廊柱前女校裏,他坐在高高的馬背上喊她,她茫然四顧地一回首,僅這兩面,便在他心裏烙下了印,生生地讓他記掛了好久。法國無趣枯燥的生活,彷彿都因她而變得明媚起來。
他就着那調查資料繼續往下看,確是在法國留過學,時間上也吻合,必是她無疑了。沈涵初,這便是她的名字嗎?他曾經千百次想過她的名字,清麗的,嫵媚的,端莊的……他曾那樣想找到她,在河邊癡守,找遍附近的學校。她卻如恍如自己的一個夢般,轉瞬便消失在煙朦間。那年他在女校門口縱馬鬧事,被告了狀,他就讀地軍校本就紀律森嚴,他被教官關了禁閉,打得後背開花,可吃了不少苦;等到後來,他又被哥哥送到了英吉利進修海軍,這檔子事,也便漸漸忘了。
這些年來,顧北錚南征北戰,早已脫去了當日的紈絝相,歷練成了行伍之人,如今想起自己稚氣的往事,不由得會心一笑。
他和這女子,倒是有個羅曼蒂克的開始,只不過,這並不意味着他如今要和她發生什麼故事。
畢竟,自己已不再是當初那個縱馬胡鬧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