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星落春風蘭都城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義凱司令字數:3829更新時間:24/07/15 11:37:47
夏清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出生在貧瘠的風暴島,驚險地活了十七個、亦或是十八個春秋,捱過餓、受過凍,親人不斷在身邊離世,還幾次三番遇到足以喪命的危險。與天地人獸不斷爭鬥的過程,練就了一身的本領和反應能力,他以爲能夠憑藉自己的本事,保護家人和族人,一直這樣飢餓凍餒而驚險萬分地勉強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海上漂來了一個船隊,帶來了無數新奇的東西,尤其是那些新的思想,彷彿爲自己和全體族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夏部變成了夏盟,全族開始了漫長的移民征途,向着那些外來者描述的、夢中的富足之地邁步前進。
這真是一個超大的工程啊!不僅僅是自己全族,島上所有的部族都在渡海離開,無數繁雜的事務,比此前這輩子加起來做過的事情都多。依稀記得那一個個不眠不休的夜晚,靠着微弱的燈光甚至月光,飢渴地吸收新的知識、學習新的文字,反覆閱讀複雜的條例制度。靠着此前的經驗,同幾名夏盟的勤奮者相互扶持,才能勉強撐起面前的一攤子事務,確保夏盟的父老們安然踏上大陸,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移民的征途漫長,不斷有人生病、受傷、落海,途中的地形起伏、野獸出沒、瘴氣瀰漫、毒草毒蛇盛行,都給移民隊伍特別是老弱婦孺構成了威脅。自己同族中的長老們共同努力,建立臨時的營地和醫院收容掉隊者,維修船隻和房屋,選派哨騎提前勘察地形,點燃灌木雜草驅散瘴氣,建立軍隊驅逐野獸並防止可能出現的威脅——這一條還是自己提出來的,不出意外地,自己立即被任命爲夏軍統帥——人才匱乏的時候,果然遵循的是“誰提出誰負責”。
漫長而枯燥的行進途中,自己結識的一干人等,成爲了這段歲月裏爲數不多的美好回憶。依稀記得曾見過幾面的尼國國王——那個傳說中神一般的人物,眼前所有的一切據說都出自他那天才的大腦。還有尼軍的一衆將星,嚴肅卻有時眼神略帶喜感的太尉、總是能夠提出新想法的參謀長、壯碩無鵬的王弟將軍和陷陣將軍,以及少量精幹的尼軍步騎兵。
依稀記得國王召見的時候,用尼軍傳統的拍肩禮告誡自己好好幹,心中那與有榮焉的感覺。還有幾位尼軍高級將領在空閒時對夏軍練兵的指點,寥寥幾句話包含了太多的經驗與智慧,也使自己的建軍工作得以順利開展。
此外,移民途中的一抹亮色同樣難以抹去。美麗而地位崇高的尼國王後親臨移民隊伍中,爲大家帶來充足的物資和醫藥、醫生,生病受傷的人們都得到了較好的照顧,不少嬰兒安然降生在移民棚中並順利活下來。還有始終跟隨王后行動的姑娘們——同樣美豔而雷厲風行的太尉夫人、聰慧而充滿好奇的王弟夫人、體格驚人且性格爽朗的大將之妹,還有……那個總是在眼前揮之不去的身影。
自己甚至能夠清晰記得,行進途中的幾次遇見的每一個細節——她懷抱新生嬰兒的欣喜表情,她照顧生病老人時的關切,她不辭辛苦同一衆人等翻山越嶺時的堅強,以及……她同自己見面的幾次驚鴻一瞥時,開心的笑容,以及好奇審視自己身後士兵時的可愛表情。
我好像……喜歡上她了。
可惜,我不可能有機會的……我只是一個剛剛加入尼國小部落的軍隊統帥,她哥哥是整個尼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尉,手握比整個夏盟青壯還多的軍隊,曾經協助國王南征北戰,幾乎滅掉了整個北方大敵。
自己,配不上她啊……
這份心動和自卑深深藏在心裏,並轉化爲更加熾烈的事業心。夏軍的士兵倒了大黴,不知道我這個統帥發了什麼神經,不斷給他們的訓練加碼,使這支軍隊在叫苦連天的同時,經過短短一個多月的訓練,便已百鍊成鋼,有了不亞於尼軍的戰鬥力。
再然後,哥方人來了……
那一日,天昏地暗,所有人都在逃難,身後吊着鬼魅一般飄忽不定的騎兵。自己那天拉着所有手下拼命趕路,不僅僅是那個方向有尼國王後,同樣因爲,她也在那邊!
行軍途中,自己由焦慮漸漸變得冷靜。我不是趕去見她最後一面,我要把仗打贏,我要救她……士兵們驚奇發現我不再催促行軍,而是保持軍隊最好的狀態,緩緩靠近危險的敵人。
再後來便是那一場戰敗,這也是尼國歷史上軍隊損失最慘重的一仗……竟然是在我手裏打的!在敵軍衝入陣地的最後時刻,自己想得居然是把此戰“以步制騎”的總結拼死送出去,交到她哥哥手上!
死則死矣,只可惜,沒有爲她和王后她們消滅這支威脅,不知道她們後面會如何……若能脫險,將來她在哥哥那裏,翻到我送去的帶血的訣別書時,會不會有一剎那的失神?會不會也能想起我?
……
身下的吊牀狠狠地晃了晃,夏清從神遊中回到現實,眼前出現了一張噴着吐沫星子的大臉——哥方人的語言同蘭國和尼國差不多,但是口音很重,夏清琢磨了好久才弄明白他在喊什麼——
我沒死?我被俘虜了?
兩匹馬中間捆綁的吊牀又在左右搖擺,身上的傷口痛入骨髓,在這類似搖籃的世界中,夏清彷彿感覺到早已過世的母親將他抱在懷中輕輕晃動,又或是心愛的姑娘在輕撫他渾身的傷口……
“嘿,老大!這個南蠻小白臉又昏過去了!肯定是被俺齊裏克嚇得!”
……
胡裏克的千人隊在歸途中並未遇到左賢王主力,因爲他們幾日前已經盡數東調。
自蘭西帶領蘭軍主力5000餘人北歸後,哥方騎兵在黎城的6000名右賢王部主力便遭受了巨大的壓力——不僅僅是蘭軍主力帶來的,南邊剛剛同蘭軍打了一仗的尼軍也非常詭異地沒有追擊尾隨蘭軍而來,而是分成了東西兩部,寇齊部600名騎兵自黎城西面、元乙部800名步兵帶着大聖山盟殘軍自黎城東面,共同向着黎城的右賢王部主力進逼而來!
右賢王大驚,蘭軍人數已是較多,左右兩翼又出現了更可怕的“南蠻”,其兵力優勢迅速不復存在。右賢王一面派2000餘騎兵向東牽制元乙部,一面飛馬將此間情形報左賢王部,請其立即東進,牽制寇齊的精銳騎兵。
在黎城,失去2000人的右賢王部,兵力已低於蘭西手中的部隊,且蘭軍爲收復國都和家人部族而來,正是士氣如虹,雖然反覆行軍作戰疲憊不堪,卻仍嗷嗷叫着向着哥方軍衝上來……
蘭軍悍不畏死,主動以步兵衝擊黎城的哥方騎兵,右賢王不願意輕易放棄黎城,便指揮麾下4000名騎兵對衝,大戰開始在黎城附近各條戰線上迅速爆發。
蘭西身披獸皮甲(跟尼軍學的),同蘭丘等一干將領沉着指揮,甚至要向多年前一樣親自帶兵衝陣以激勵士氣,只有站在蘭西身邊的佘遠——他剛剛被我派往蘭西身邊,表達我們願幫蘭國抵抗此次哥方入侵的意願,於是蘭軍主力盡數調離,未派一兵一卒向南防守——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東面和北面……各條戰線已打成白熱化,蘭軍和哥方人幾乎再無人可派,此時若是一支新的力量加入……
怕什麼來什麼。當天下午,當蘭西本人已親自率軍衝鋒三輪後,北面出現了一條細細的黑線,旋即越來越粗——哥方大可汗派援軍來了!
此時,無論是蘭軍還是尼軍,在東中西三個戰場上,都沒有任何預備隊可用,面對呼嘯而至的哥方援軍,中路黎城附近高歌猛進的蘭軍主力開始傷亡倍增。新的哥方騎兵迅速加入戰場,不斷衝擊着蘭軍的左右側翼,而此時,蘭西尚在一線親自率軍衝鋒!
危險了!佘遠如是想,他立即飛筆書寫,並請身邊的智人翻譯大聲報告中軍指揮的蘭丘:“敵軍開始包抄我軍主力側後了,兵力衆多,一旦合圍,蘭王未必能再衝出來,趁現在請主力後退吧!”
蘭丘仔細看了看形勢,點了點頭。隨着傳令士兵不斷奔赴一線,戰場上龐大的蘭軍陣列開始緩緩轉向並後退。
太慢了!佘遠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前方——沒有號角、旌旗指揮,光靠傳令騎兵四條腿跑,軍隊的動作竟然如此低效——在尼軍面前簡直相當於立定不動捱揍!
哥方人同樣只能依靠傳令兵調動,但幾乎全騎兵的軍隊行動速度明顯快於蘭軍。在多支有生力量加入戰場後,約1000名左右的蘭軍被哥方人圍住,而蘭西由於身先士卒,衝得太靠前,竟也陷在了包圍圈內。
投矛紛飛,戰馬嘶鳴,蘭丘不斷調動衝出來的部隊重新向前打開缺口,而哥方人則拼命涌入封閉包圍圈。這一小片戰場上的戰鬥由白熱化推向新的白熱化……
終於,損失過半的蘭軍衝出了騎兵包圍,與蘭丘親自率領的主力匯合,而蘭西,此時正靜靜地躺在佘遠和一衆蘭軍將領眼前,腹部和大腿上各插着一柄長矛,血流如注。蘭丘、克羅德、西莫多等人此時臉上已是一片慘白。
蘭國的天塌了……
失血過多的蘭西,臉上的生命跡象正在飛速流逝,他緩緩擺手,招呼蘭丘等幾名蘭軍高級將領過去,半跪在身前,用幾乎只能他自己聽到的聲音交待後事。
佘遠站在遠處,良久,幾名將令徑直向他走來,比劃了個“請”的手勢:“大王想跟佘將軍說話。”
佘遠半跪在蘭西面前,耳朵幾乎貼在蘭西嘴上。蘭王此時已是進氣少出氣多,他掙扎着吐出幾個字:“替我謝謝尼國國王,請尼國接管蘭國和蘭軍,請救救蘭國子民!”
此時,進入迴光返照的蘭西眼中閃爍出異常的色彩,他彷彿聽到了父親的耳提面命,看到自己青年時在戰場上的九死一生,壯年時繼承父親遺志擴大蘭國勢力範圍的矢志不渝。面前浮現出奔逃的哥方與曼方騎兵、潰散的翡國步兵方陣,以及山中四散的“南蠻”……我這一生,是波瀾壯闊的一聲,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幾乎完成了蘭國的統一大業和絕對權威!
不甘啊,真的不甘啊……
在一衆回憶裏,一個突兀的身影猛然出現,他出現得那麼突然,彷彿在蘭西的生命裏,本不應該有這個人一般。
是他!是他擊敗了蘭國在南方的全部力量,他不曾在戰場上正面擊敗我,但我的全部心腹手下,提起他來就雙腿戰慄,是他遏制了我的大業發展,阻止了蘭國的輝煌!
但好像……我並沒有那麼恨他。
他極度仁慈,從不對作爲世仇的蘭國百姓出手。即便在我們撕毀盟約之時,他仍然保持着高度剋制,在蘭都失陷的關鍵時刻再次雪中送炭,此時此刻,他手下那支戰無不勝的大軍,依然在幾個戰場上掩護着蘭國百姓撤退。
他才是真正的王者啊……元甲,我蘭西徹底服了。
此時,蘭西腦中所有的野心、爭鬥、權謀都隨風而逝,他看到了嚴厲的父親、慈愛的母親站在一起,滿意地點頭看着年幼時的他。看到少時同小夥伴追逐打鬧,自己和鄭衛眼中胡素素的倩影煥發着同樣的光彩。看到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臉上爽朗的大笑。他用盡畢生最後一口氣血,向佘遠和後面的幾位將領大聲吐出幾個字:“希望…他…能比我…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