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赤水(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76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陳顯達搖搖頭。他老於軍伍,看事比年輕軍官們毒辣不知凡幾。“縱然是逃,你以爲他能逃到哪裏?”千戶官皺着眉頭一針見血地道:“現下西南局勢緊張,大戰一觸即發,他鎮川東的根基就在這裏,若是離了,便如活魚上岸,飛鳥落地,總是討不到甚麼好。看着吧,說不得,你不去尋他,此人就自己蹦到面前來了!”

    既然陳顯達開口,衆人無不信服。李永仲講了小半個時辰,早已口乾舌燥,端起面前小杌子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潤潤喉嚨,方正容道:“千戶說得在理。再有,鎮川東此人,咱們雖說所知不多,但他不過是個不足一提的小角色,現在安邦彥並奢崇明兩人進逼赤水,誰還耐煩和他糾糾纏纏!”

    軍官們的注意力果然轉移到了這件事上。周謙聽了半天,心裏早就仿如螞蟻在爬,喉嚨作癢,好不容易抓到機會,立刻大着嗓門咋呼呼地開口道:“那甚麼鎮川東,手下有些賊匪,便自以爲了不起,待大軍剿滅蠻子,再去尋他的晦氣!不過眼下到底是個甚麼決斷?上頭有甚說法下來沒有?”

    陳顯達瞪他一眼,不過看衆人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好奇面色,因此將涌到嘴邊的呵斥咽了回去,只搖搖頭,豎眉毛瞪眼睛地喝道:“軍略一事,上官自來心裏有數!你們操的哪門子的心!?有這點心思,不如好生回去準備,兵士也要抓緊操練起來!若是到了戰陣上頭卻拉稀擺帶,本官能饒得了你,軍法須不容情!”

    將原本熱血上頭的軍官們搓圓搓扁地收拾一通,叫幾個眼睛快要頂到頭蓋上頭的軍官好生冷靜下來,陳顯達便讓軍官們先行離開,止留了李永仲:“李隊官,你且站一站,本官還有些事要同你商量,若你隊裏有事,先交代下去罷。”

    李永仲一怔,立刻答了個是,叫過曹金亮——其實現在丁隊的雜事早不用他過問,不過是循例即可——說了幾句,也是讓兵士們好生休息一類,待軍官們自帳篷裏走得一個不剩,他方又在陳顯達身前馬紮上落座,伸手從火塘上提了水壺,默默地給陳顯達的茶碗中續水。

    乳白的熱氣嫋嫋升起,將沉默的兩個人隔在兩端。陳顯達乾咳一聲,終究打破安靜,他看着李永仲,先前刻意作出的一臉嚴肅模樣終究還是緩和不少,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仲官兒,出去一趟,沒有受傷罷?”

    “明江兄長將我護得嚴嚴實實,女婿又怎麼能受傷?”聽陳顯達叫了仲官兒,李永仲便也順着他的意思,說話間沒有再稱呼官職:“他此番作戰亦是英勇,單是有數的,便有五個首級,指揮也很得力。”他注意到陳顯達眼中浮起一層不甚明顯的笑意,低咳一聲,放緩聲音道:“女婿原想着,丁隊規矩嚴,明江兄長怕不適應,但看他現在這樣子,恐怕還是更願意下去帶兵。”

    “明江這孩子十來歲就跟着老夫的親兵往來,刀頭舔血的日子過久了,也不曉得怎樣鬆快。”陳顯達嘆了口氣,眉目間隱有一絲嗔怪,但談起陳明江更多的卻是驕傲:“個性也板正,先前好幾個隊官聽聞他要去帶兵,巴巴地跑來要他,我卻慮着他這個不討喜的性子,一直沒有鬆口,還好後來有你,不然明江就得耽誤了。”

    三兩句說完家常,陳顯達沉默下來,伸手端起茶碗將殘茶潑到火塘裏,“呲”的一聲,激起一陣白霧。八月的天氣,儘管貴州天氣涼爽,但此時點起火塘也委實太早,幸好營官帳篷老大,倒不憋氣,不然簡直呆不下人。

    但明顯火塘就是爲了陳顯達所設,他摩挲着膝蓋,半晌終是嘆了一聲,低低地感嘆道:“擱在年前,這天氣我穿裋褐還熱得流汗,夜間要叫親兵打扇,吃食貪涼;但現下,你也瞧見啦,九月不到,就畏寒得厲害,太陽底下還成,進了屋子,那骨頭縫裏就跟針刺一般!”陳顯達重重地嘆了一聲,中間心酸無法歷數:“一輩子勞於軍伍,卻仍是沒能敵過年老!”

    李永仲唯有默然以對。陳顯達的年歲放在幾百年後,只能稱爲壯年,但在明末,卻是人近暮年。他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甚麼安慰之詞——李永仲確定陳顯達並不想聽這些,尤其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沒等他想到說什麼,陳顯達自嘲地一笑,豁達道:“算啦,人生自古誰無死,我這一輩子,縱然有許多不如意,但總算老天待我不薄,又有甚麼好抱怨的?真是老了老了,卻也變得聒噪起來,沒得惹人厭煩。”他看向李永仲,笑道:“倒是辛苦仲官兒聽我說這些。”

    “岳父年歲上也並不很大。”李永仲言辭誠懇地道:“現下不過是病痛折磨,方纔一時喪氣罷了。待轉過寒天到明年春暖花開之際,想必西南安定,到時候岳父就能好生修養將息。”

    “你這話說得倒讓人心生歡喜。”陳顯達悠然道:“不過,自家事,自家明。現下不說這個啦,不過,我要跟你說的事,跟這些也不算沒有關係——仲官兒,前些時日你們走後,老夫想了一陣,去尋了劉心武指揮使,交卸了顯字營的差事。”

    不防陳顯達突然說出這話,李永仲詫異地擡頭,直直地看向陳顯達,謹慎地開口勸道:“岳父怎地突然起了這個主意?或許是病痛中容易頹喪的關係吧?女婿覺得,還是再想想爲好。畢竟岳父還未至知天命的年紀!”

    陳顯達搖搖頭,此時他面色坦然,顯然不是一時的主意,恐怕不止是前幾天,而是很早之前便起了此念。“老夫打了一輩子仗,縱然皆是殺敵,但畢竟造下殺孽無數。年歲大了,心腸易生古怪,又易固執,在戰陣之上都是要命的毛病。”他對着李永仲平靜地道:“知進退的人方有福報。不錯,先前老夫也確實猶豫得厲害,但病了這一陣,反倒清醒過來——病痛年歲不饒人,萬一打仗時候犯了毛病,怎麼了得!?不如趁現在,博個體面!”

    他擺擺手,止住李永仲,慈愛地看着他繼續道:“你年輕,不曉得這軍伍裏頭的路數——”陳顯達不知想起什麼,眯起眼睛冷哼一聲,道:“現下老夫若退下來,顯字營的事還盡可關起門來自家說得,但若是突然病發,那時候只能由得上官拿捏!到時候老夫辛苦一輩子攢下的這點東西,就要全數便宜旁人!”

    李永仲心中一跳。

    “這回你暫任營官,既是考驗,也是應急,但仲官兒你的反應卻讓老夫深感滿意。”許是要說到正題上頭,陳顯達面色嚴肅不少:“你雖不是軍戶裏頭出來的,卻是天生的武人種子,這年月,那些個紈絝膏粱都能做官爲將的,如何你就不成?”千戶官意有所指道:“人哪,要緊的第一條,便是要守住本分!有些人,自以爲與衆不同,卻不曉得衆怒難犯的道理!”

    他不待李永仲深思,緊接着道:“此番你出戰白撒所,勝戰而歸,這是實打實的軍功!也是晉升的梯子,千萬攀住!先前老夫同指揮使通過氣,現下你又新立一功,和先前阿落密的戰功一併算上,功勞非小!”

    “明日,你就和老夫去見劉心武,將此事定下。”陳顯達緊緊盯着李永仲,強硬地不容拒絕道:“顯字營是老夫一手一腳拉扯出來的,老弟兄們都是遼人子弟,同川人本不相同,咱們的名號也不甚好聽,”——陳顯達對自己的“好名聲”還是有充分的認識——“顯字營的事,還是咱們營裏頭的人說了才算!”

    陳顯達加重語氣:“仲官兒,你莫有顧慮!既然入了這殺伐場中,就得奮力向上!不然只會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老夫將顯字營交給你,自此往後,你既是它的靠山,它也是你的依仗!你須記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從營中軍回來,李永仲的臉上便沒有一星半點的笑意。平日還敢跟他說笑兩句的親兵秦勇,看他臉色,連出氣都不敢高聲,唯恐惹來李永仲不悅。他將晚飯——不過是一個幹餅,一碗雜糧粥,最後還有一碟子大頭菜——放在帳篷裏的小杌子上,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快到帳門,忽聽見裏頭李永仲問了一句:“曹金亮在哪裏?”

    “先前屬下看曹副官同劉哨官一同吃飯,現在看時辰是夜課,多半去給什長們上課去了。”秦勇看李永仲臉色尚可,鼓起勇氣試探地問了一句:“隊官太忙許是忘了,讓曹副官去上課,還是您親自吩咐下來的。”

    是有這麼回事。李永仲心裏默了一句。他忽地起了興致,幾口將晚飯吃飯,隨手抓起飯盒出了帳篷——丁隊規定不論官兵,自己的飯盒自己負責清洗——到外頭拿葫蘆衝了沖水,他倒不必擔心乾淨與否,無論粥餅都沒有一絲油星子,飯盒用涼水一衝,就連是否用過飯都看不出來。

    “走,咱們去看看曹副官上課。”李永仲笑眯眯地說了一句,放了飯盒轉身出了帳篷,秦勇趕緊跟上,怕李永仲不知道地方,還特意提醒一句:“今晚的夜課輪到乙哨上,現在應該在陳哨官的帳篷裏。”

    幾萬大軍擠在赤水城裏,還得留出校閱,通道等等地方,可想而知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地盤得有多小,原本一什一帳,到了赤水,就不得不兩個什擠到一起,平時關係還好的倒好說,彼此關係惡劣的,這些天的雞飛狗跳可想而知。

    不過在丁隊當中,這類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或者說,這裏沒有發生此類事件的土壤。接到合帳的命令之後,幾個什按照順序住到了一起,又一起動手,將原本的帳篷改得更大了些——他們的帳篷原就和一般明軍不同,每一片苫布都打了圓孔,用結實的皮繩鎖邊,只要將兩片苫布的邊緣相疊,再用繩子穿孔綁緊,就能變成一頂比原本大出一倍的帳篷,卻又沒有佔地太多。

    也因此,不過是幾個什長加一個哨官和一個副官,帳篷裏頭容納完全綽綽有餘。

    夜課的制度理所當然的來源於曾經的李家護衛隊。經歷過幾百年後完整基礎教育的某人想當然地認爲能讀會寫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原諒一個從高中畢業之後就迅速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蛻化到連心算兩位數加減都會卡殼的人——李永仲完全不知道,在漫長的世界歷史上,讀書識字不僅是一種少數人的特權,還是一種少數人壟斷的特權,他必須感謝自己回到的是幾百年前的明末而不是同時期的歐洲——某個國王藏書五本,還被認爲是藏書最多的人。

    於是,成爲李家護衛最早的那一批人在很長一段時間的不敢相信中,過上了堪稱夢幻的生活——有吃又喝,有住有穿,最後東家居然還教他們讀書認字!不過窮不過了,索性想賤賣一條性命,沒成想卻落進了福窩裏頭!至於訓練——其中的某人用詫異的語氣反問當年還是太年少天真的李永仲:“這哪裏算得上苦!?能敞開肚子吃飽,便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苦!”以至於後來要招收第二批護衛時,這些人很是驚惶不安了很長時間——唯恐東家不滿意他們的表現,所以要招人來替換掉他們。

    很久以後,當這批以爲自己上輩子修橋鋪路積德無數才能遇上這麼一個好東家的窮漢一個個功成名就之後,想起當年種種,印象最深的不是當做教材示範的李永仲一筆只能勉強用清楚來形容的狗爬大字,也不是因爲默寫不出頭天所教的漢字而被罰負重跑圈,而是每次小考之後排名前列的人才有資格享用的一道美食——

    鹽工牛肉。

    這些已經位居人臣頂端的昔日窮漢感嘆道:“再沒有甚麼肉能有那時的牛肉香。”(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