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赤水(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797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赤水自洪武二十一年設衛,二十二年指揮使馬燁建城,東與藺州接壤,南與畢節衛隔河相望,西與鎮雄府威信司相鄰,北與摩尼所相連,是四川通往雲貴的重要門戶,有明一代,赤水不僅是雲、貴、川商貿往來雲集之地,亦是鎮守西南,看管川貴門戶的軍鎮之一。

    自四月貴州總兵許成名收復赤水之後,這個曾被蠻子佔據許多年的衛所重新出現了官軍的身影。其時戰亂也久,曾經三省商人往來貿易的熱鬧徹底消失了,西南特有的兩面坡冷攤瓦吊腳樓日漸破敗,取而代之的是刀槍雪亮,軍旗獵獵的森然景象。走在城中,所見之人皆是兵士,多穿大紅鴛鴦戰襖,戴八瓣帽兒盔,也有人穿青黃二色,戴玉簪瓣明鐵盔,卻都是軍服,只地域部隊不同,所以在服飾裝束上頭也有些差異。

    自前些時日到赤水,川軍於此駐紮也有五六天的光景。雖然陳顯達口上不說,但誰都曉得他對與翔字營一道前往白撒所的顯字營擔心不已。自上回送來最後一次消息之後,到現在已有三天沒能看到兩個營頭的信使。陳顯達現在雖負千戶之職,但眼下他卻獨立留在大軍養病,等於閒人一個。除了每天到指揮使劉心武處幫幫忙,其餘時間都是待在營門附近,好方便探聽消息。

    這天一早,陳顯達起身用過朝食,便習慣地往劉心武的帳篷走,走到一半方想起軍門侯良柱召集諸位指揮使參軍開會,按照往日經驗,多半要直等到午前才能回來。他索性乾脆轉身拐上大路向營門走去,跟在身後的親兵忍不住提醒一句:“千戶,昨日斥候才說白撒所方向並沒有人。”

    “我知道。”陳顯達咳嗽兩聲,比起幾個月前的健壯,他現在形銷骨立的樣子實在難說健康——剛到赤水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就徹底將他擊倒,醫官連灌了兩萬藥方才救他回來,心頭又掛着久未迴歸沒有消息的顯字營同女婿李永仲,原應好生將息,卻怎麼也在帳篷裏呆不住,一定要出來。

    他默然一陣,方虛提中氣,慢慢地開口道:“仲官兒從來小心,便是隊官們,周謙算是頂莽撞的人,亦是粗中有細,除非遇到大隊蠻子,否則不當有事。不過天有不測風雲,這次又和翔字營——”陳顯達一頓,眉頭緊蹙,隔了一會兒才道:“畢竟是兩個營頭一回聯手,想來路上有些耽擱,也不奇怪。”

    陳顯達嘴上雖如此說,但兩道快要扭到一起的濃眉和異常難看的臉色已說明了千戶官如何口是心非。親兵不敢插話,只好扭着頭盯着營外看,看了一陣,他卻覺得彷彿看見了一杆高高舉起的藍色鑲黃邊旗幟,就算他看不太清,但閉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上面寫着“大明川南兵備道顯字營丁隊”幾個大字——親兵揉揉眼睛,卻果然看見一個傳令官扛着丁隊的認旗自遠處奔馳而來,一路大喊:“大捷!大捷!”

    他猛地一下跳了起來,激動地說話都不利索,一把扯住陳顯達,叫他向前看:“大捷!千戶!千戶!李隊官他們回來了!”

    果然是回來了。

    隊伍打頭先是一杆無字紅旗高高飄揚,然後再是黃底紅日,中間只書一個“朙”字於其上,再後兩個營官的認旗——一書“陳”,一書“劉”——再來才是各個隊旗。不論兵將俱是姿態昂揚,做出一副挺胸腆肚的神氣來。這還不是最讓人驚奇的——隊伍中間,一羣衣衫襤褸面色焦黑的人被繩索串在一起,兩側不時有兵士呵斥幾聲,顯是俘虜,而隊伍最後,居然是一隊扶老攜幼,動作遲緩,面容怯懦的流民!

    這樣一隊奇異的隊伍立刻轟動了整個赤水衛,不單是川軍齊齊涌出,便是黔軍也忍不住探頭探腦。因隊伍裏頭老弱太多,直走了半個時辰,隊伍最末才進了赤水,而最前已走到了川軍大營之前。

    川軍總兵官侯良柱率各級軍將早已等候在此。不論是李永仲還是侯永貴,此刻皆是面色肅穆,齊齊越衆而出,至侯良柱身前五步停下,毫不猶豫地單膝點地,俯首抱拳,大聲報名道:

    “中軍翔字營暫任營官千總侯永貴——”

    “前軍顯字營暫任營官千總李永仲——”

    “率麾下軍將,前日於白撒所殺敵繳首數百,解獲被擄之良民數百,繳獲無算,現幸不辱命,回營復令!”

    二人身後,兩個營的軍將不約而同隨着主官盡皆下拜,聲震赤水:“我等幸不辱命,回營復令!”

    侯良柱哈哈一笑,向前幾步,親手將兩個年輕人扶了起來,他面上激動一閃而過,餘光卻瞥見不遠處黔兵的營地之前似乎站了不少人,當下心情又好幾分,抓着兩個人的手刻意放大聲音連道三個好字:“兩個小將建此奇功,不愧是我川兵健兒!好好好!我當親自上書制臺,爲二位請功!來啊!翔字營,顯字營各兵士賞祿米三鬥,銀三兩!軍將祿米五斗,銀五兩!”

    兵士們頓時大喜過望!一個個的喜氣洋洋,直如過年一般!當下便心滿意足地呼喊叩謝,雖說多半拿不到足額,必會扣掉些許,但卻比平日的月餉好得太多!不僅是他們,就是圍觀的兵將們,不少人看着兩個營亦是紅了眼睛,心裏又羨又妒!只恨自家少了一點運氣,否則怎麼能輪到他們!

    侯良柱很滿意兵士們的反應,笑了一聲,面色和藹極滿意地看着面前兩個年輕人,開口吩咐道:“一路辛勞,相比你二人累得不輕,先去好好吃一頓,再洗浴了來,晚間到中軍帳尋本將說話。”說到此處他臉上稍顯嚴肅,“先前原有一日一信之約,怎地先前足有三日沒有信來?”他將手一擺,示意正要解釋的兩個軍官閉嘴:“現下你們先去歇息,既然人已回來了,這些便是小節,留着晚上再來仔細說來。”

    說完這些,待李永仲和侯永貴兩人應了個“是”,侯良柱臉色又轉溫和,他左右看看,最後擡手在兩人重重一拍,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道:“自來我川人授塵爲民,授甲爲兵,敢戰爭先,你們很好!將士們也很好!”說這話時他特特向旁一瞥,刻意放大嗓門道:“這西南的事,還要靠咱們川兵來收拾!”

    兩人不免又拜,折騰半天,侯良柱總算志得意滿的帶着大羣將官們離開,兩個營頭即刻分道揚鑣。陳顯達這才有機會上前,李永仲早看見他,不待他走近,急行兩步到他跟前,一撩衣襬便即跪下,重重三個響頭叩下去,這才直起上身抱拳道:“卑職丁隊隊官,暫任營官千總李永仲,領命出白撒所,遇賊僥倖得勝,現向千戶覆令!”

    陳顯達胸膛不住起伏,顯是激動得緊了,他喘了兩口粗氣,這才將一腔激越按捺下來,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很好!李隊官不負本官期望!盼你再接再厲,立功拔魁!”

    敘完國禮,就是家禮。李永仲這回磕了頭,稱呼便變了:“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陳顯達不待他行禮完畢,已一把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一張老臉恨不得笑得稀爛,嘴上還要嗔怪,大着嗓門嚷道:“偏你多禮!出門在外,這麼多禮數幹甚麼!”

    知道陳顯達這話相當於顯擺,李永仲只是低了頭靦腆一笑,識趣地開口道:“禮不可廢。再說女婿出門在外,這些時日勞岳父大人牽掛,已是不孝。”

    陳顯達此刻簡直恨不得在李永仲身上掛個木牌,上書“陳家女婿”四個大字。縱然這般,他已是得意至極,捋着下頜三寸鬍鬚恨不得仰天大笑!幾天之前和顯字營失去聯繫之時,不是沒有人在他面前說些酸話怪話,他雖然梗着脖子一一反駁回去,但內心確實是焦慮不已,幾天功夫下來真是頭髮都不知掉了多少!現在一朝揚眉吐氣,先前種種擔憂煎熬一掃而空,當真神清氣爽!

    他面上再不掩慈愛之色,仔細端詳李永仲一番,點點頭感慨道:“黑了,也瘦了!不過也多了幾分武人的彪悍之氣!很好!”又不由想要誇獎一番,總算叫他想起這裏除了他女婿還有全營官兵,放開李永仲的手大步走到顯字營兵將面前,也不多說,只言簡意賅道:“今夜殺三頭豬,犒勞全營將士!”

    “萬勝!萬勝!萬勝!”兵士們立刻爆發出一陣熱烈長久的呼喊聲,至此,他們的神經才全部放鬆下來,同身邊的同伴嘻嘻哈哈地說着閒話,似乎身上數十斤負重都消失不見,腳步輕快地朝着自己的營地走。

    按照慣例,赤水衛城中原有屯兵之處,但一則是蠻子佔據日久,早就把那些屋舍糟蹋得不成樣子,二則黔兵到赤水較川兵早得多,縱然還有一二能住人的房子,也早叫黔兵佔據,川兵懶得爭執,因此自侯良柱以下全體,乾脆佔了原先的校兵場和附近一帶,搭了帳篷住下。

    兵士們自去休息不提,軍官們卻被陳顯達叫進營裏中軍帳,各自安坐下來,又吩咐親兵送來茶水,有幾個機靈的,趕緊跑到伙伕處,拿來些鹹肉大頭菜並幹餅等物,軍官們走了半日,走就飢腸轆轆,陳顯達看一個個的視線凝在吃食都快黏在上頭,不由笑罵一句道:“在本官這裏還要裝樣!趕緊趁熱吃!”又扭頭吩咐親兵叫伙伕送些肉湯來。

    待軍官們甩開腮幫子大嚼一頓,撐得肚圓,陳顯達方纔將手裏的茶盞放下,衝着他們笑道:“可吃飽了?要不要叫人再送來些?”

    李永仲算是最早放下筷子的人之一,此時陳顯達發問,軍官們都朝他看,便是往日嘴巴最快的周謙也不例外。他輕輕一笑道:“千總這裏好飯食,兄弟們這餐總算吃得稱心如意。”

    “那就好,那就好。”陳顯達笑眯眯地道,顯是心情極好,他整一整臉色,開口道:“雖說往日送信回來,但信中寥寥幾句,只曉得大概。好不容易你們回來,本官便要問一問路上詳細,這便好生說來罷。”

    李永仲應了個是,便將自與大軍分開之後的情形娓娓道來。他條理分明,輕重得當,也不遮掩,坦坦蕩蕩地說了個究竟,哪怕軍官們都是當事人,也不免聽得入迷。當聽到翔字營無故尋釁之時陳顯達氣得險些就要將茶盅一把摜在地上!

    “早先我便聽說侯永貴那廝是個跋扈的,沒成想翔字營裏跋扈的卻不止他一個!”陳顯達咬着後槽牙道,“這事情必然不能就此算了!你們忍耐下來,是你們曉得大局爲重,卻不是我顯字營怕了他!”

    陳顯達自年輕時起這一類的事便遇上不少,當初他在遼東也是爲着類似的事心灰意冷,這才帶着全家還有麾下家將兵丁調回故鄉四川。因此也格外聽不得這類無故作踐人的事情。沒成想臨到老了,自家女婿竟然也讓人欺到頭上!

    “現下大戰將即,此事說了也是白搭,不過翔字營若覺得如此輕輕放過就是打錯算盤!”陳顯達哼了一聲,面色慍然道:“翔字營姓劉的且還沒死呢,輪不到他一個毛頭小子做主!”說完朝李永仲擡擡下巴,“李隊官,你繼續往下說。”

    拷問關老二,夜襲白撒所,奔襲小坪山——這些種種,非是當事人不能知曉其中險惡。就是隊官們,此刻坐在營帳之中聽李永仲聲音低沉地徐徐道來,想到途中險惡,提心吊膽,糾心掛腸之處,心下亦是唏噓不已。

    “……賊匪叫大火燒死大半,短時間裏那山谷怕是住不得人了。”李永仲嘆了口氣,“不過此戰亦有遺憾,審訊俘虜,才曉得原來那鎮川東竟然逃脫了!”他說到此處不免也爲此人的運氣驚訝——在當晚的大火之中竟然還能當機立斷帶人突圍,除了本事,不得不說,運氣實在太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