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夜襲(5)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788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若從地圖上看,小坪山距離白撒所不過七八裏路,腳程快些的人半天就能走個來回。但只有真正走過的人才曉得,雖說只有七八裏路,中間卻隔着兩個山頭,山路狹窄難行,空身子人走得尚且不易,更何況頂盔負甲全副武裝的兵士。不過顯字營總算是川東第一流的精銳,又剛勝了一場,士氣正銳,哪怕由於保密而不能打起火把等物照明,兵士們又因着雀矇眼的緣故,不得不排成一列,拽着前頭同袍的腰帶深一腳淺一腳走得踉踉蹌蹌,但掉隊的人卻難得的少。
“千總,丁隊的兄弟眼睛是真好!”鄭國才走在李永仲身邊,擦了一把汗,頗爲感慨地同他道:“方纔我從後頭往前頭走,若不是丁隊的兄弟散在隊列裏頭,幫忙給兄弟們帶路,咱們這場夜襲當真不成!”
“這不過是因着吃食上頭有所欠缺。”李永仲邊走邊扭頭對這個面色有幾分惘然的軍官說,“等以後找醫官看看就成了。丁隊先前兄弟們剛來時也是好些個雀矇眼,那大夫說這是日常吃得不好,便開了食療的方子,左右是些豬肝,枸杞同鯽魚等物。平日裏頭也可以拿松針泡水喝,那玩意兒明目。”
鄭國才苦笑了一下,橫着袖子抹了一把順着鬢角流下來的汗水,沒有吭聲——官軍裏頭,正兵每月給你一石,但裏頭不知摻了多少沙石米糠!平日裏頂天讓你餓不死罷了,出征時能吃得好些,不過有幾個幹餅,伴食只有豉醬和菜頭,十天半月見不到半片肉的影子!便是這樣的飯食,也不見得俱有!
丁隊自入營以來,最遭兵士們嫉恨的不是裝備,也不是訓練,而是他們三天就有一餐肉吃!不拘是豬肉羊肉,三天一到,便有人專門殺了豬送來,其他隊裏的人問起才曉得這是李永仲自掏的腰包!而放眼整個大軍,也只有丁隊每月按時發放口糧俸祿,不用說,這也是李永仲自己出的錢!不說一般的小兵,就是普通軍官說起來,話裏話外也是止不住的羨慕!
如今丑時已過,原本因萬籟俱寂的山路上,沙沙的腳步聲不絕於耳。一千多條漢子閉緊嘴巴,只顧埋頭趕路。若有人站在路邊,還能聽到粗重喘息不絕於耳,甲冑和武器在行走間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還有低低的,模糊的說話聲。
李永仲半天沒聽見鄭國才說話,他輕笑一聲,雖然腳下不停,但行走之間卻不見多少辛苦的神色。將八瓣帽兒盔的帽檐朝上擡了擡,年輕的暫任營官不無感慨地道:“都說文官矜貴,武人命賤,可是不是咱們這些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武人,哪個文官能安穩度日?太宗爺爺當年曾經訓斥過貪墨兵丁錢糧的貪官污吏,說小兵辛苦,全家老小就指着這點微薄俸祿度日,你們竟然還要昧了良心貪墨錢糧,當真可誅!”
鄭國才年少時雖讀過幾日私塾,但哪裏能看過這些,一時之間竟然聽得入了迷!只聽李永仲又道:“國朝開初不久,文官在武官面前恰如今日咱們在文官面前一般!後頭怎地就變成現下這樣子?不過是因着武人不爭氣,戰場之上,喪師辱國!我雖不是衛所出身,但也聽說過如今軍戶子弟一日不如一日,哪裏還有當年人人爭先奮發的模樣?人不自輕豈有人辱?咱們自己不爭氣,不怨人家將武人看到泥地裏去。”
“算啦,現下說這個幹嘛?”李永仲自嘲地一笑,腳下又加快幾分,走得快了,人影就要隱入黑暗當中,只有悠悠的話聲傳來:“現在咱們早趕到一分,就多一分勝算。拿了軍功賞賜,不說升遷,至少,兄弟們更能吃飽幾分!”
小坪山坐落白撒所正北方向,是周圍方圓二十裏地裏最高的一個山頭。山林幽深,道路多爲獸徑,別說兩千人,就是再多幾千往那山裏一藏,想要在短短幾個時辰裏頭找到蹤跡也是妄想。它內有山谷,谷中平坦,這也是小坪山名字的來歷,以前有幾十戶彝人在此地居住,後來因戰亂逃亡,現在佔據小坪山的,則是一夥天不怕地不怕的兇悍匪徒。
因此地以前是個寨子,雖然現在寨民已經逃散,房屋也破敗不堪,但到底比在野地裏紮營露宿來得強。其中最好的一棟木屋當然由首領鎮川東佔據下來。此時夜深,貴州不比四川,八月的夜晚異常寒涼,他盤腿坐在火塘邊上,一雙狹長的眼睛半開半閉,裏頭不時閃過一道陰翳的光來。
鎮川東本姓孫,排行老三,他父母早亡,也沒個正經名字,就以孫老三爲號。此人生來精明,從一介貨郎做起,幾年光景竟然讓他掙下一份家業。若他就此安心度日,民間不過多了一介商戶,但孫老三二十五歲結識了一個自稱是白蓮教護法叫唐爽的男人,從此成爲了他命運的分界線。
孫老三很快醉心於唐爽關於白蓮教的各種說法,並且對唐爽關於他是白蓮教大弟子下凡歷劫的說法深信不疑。經過商議,他們決心蓄養力量,等待起事的時機。按照當時兩個人商量好的辦法,唐爽負責招收弟子訓練班底,孫老三負責籌措錢糧,一開始頗爲順利,但不久唐爽就因得罪官府中人而被屈打至死,孫老三一面替他收斂後事,一面帶着十來個人做起了無本的買賣。
他似乎天生便適合做這行,縱橫川東數十年,連孫老三的舊名也棄了不用,自號鎮川東。旁人只以爲他不過是尋常的山匪強人,卻不曉得他早就以白蓮教大弟子的身份勾連來往數省!天啓二年時奢安亂起,鎮川東本要趁機起事,卻不料官軍反應極快,雖連折大將,最後連封疆大吏都難保性命,卻四方調集大軍,最後到底將夷人囂張的勢頭壓了下來。
鎮川東因此見識了官軍的力量,雖然仍有一些不甘心,但他還是明智地選擇了蟄伏下來,默默培育力量。直到這次奢安二人野心膨脹,糾集起四五萬人馬,號稱十萬大軍,再度向着赤水攻來——鎮川東以爲若錯過此次,便不會再有機會,遂決定親自出馬,帶着辛苦攢下的兩千精銳山匪,意圖渾水摸魚。
不知怎地,晚上一向睡得很好的鎮川東今日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他胡亂披上一件褂子,光着兩條膀子盤坐在火塘前邊,往裏丟了兩塊木柴之後,鎮川東不知怎地就回憶起數十年前,那時唐爽還在,某天他們趕路之時錯過宿頭,不得不露宿野外,兩個人也是就這麼守着一堆篝火,將幹餅烤熱了之後,一邊吃着硬實的麪餅,一邊聊天談笑,這一幕似乎還在昨天,而現在他已經白髮蒼蒼,再也不復年輕的面龐。
之後不久,鎮川東再想起此事時認爲這是他將要失敗的預兆。但現在他卻覺得頗爲高興——因爲他認爲這是死去的友人惦念他,故而才讓他想起過去的事——鎮川東輕咳一聲,覺得眼皮發沉,打了個呵欠,睡意終於姍姍來遲。
當小坪山中山匪們鼾聲大作此起彼伏之時,顯字營終於趕到了附近。估摸了一下距離,李永仲扭頭低聲同身後的秦勇吩咐道:“傳話下去,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時辰,然後叫隊官們過來!”
秦勇領命傳話,不大會兒功夫隊官們便漸次趕來。來得最早的是曹金亮和鄭國才,然後是趙萬才和周謙,最後才是其他幾個人,至於馮寶羣,這回又被留下來,一方面要看守俘虜,另一方面要同翔子營打交道,敷衍對方,拖延時間——顯字營上下很明顯不打算同翔子營分享這回最大的軍功。
“再往前走,就是小坪山。”李永仲招呼隊官們就地坐下,面色嚴肅地開門見山道:“這裏頭原是有個彝人的寨子,我猜想鎮川東多半就躲在那寨子裏頭!一會兒咱們悄悄摸上去,等近了,就把火把全都丟出去,亂起之後,先等丁隊的排槍殺一陣,各隊再上!我便不信了,不過是些山匪賊人,還真能訓出甚麼名堂?”
凜冽的殺氣不斷從李永仲的身上滾滾不斷地冒出來。他依次分配任務:“周謙,鄭國才,趙萬才,你三人一會兒從山谷兩邊包抄上去先埋伏起來,看前頭火起,只管做足了動靜往上衝!”
周謙等人立刻抱拳應諾。
“曹金亮,你指揮丁隊佔領入口,一會兒火起,見賊人出來,給我亂槍打死!不要吝惜藥子,今日我要一個山賊都無法走脫!”
曹金亮應了個是。
最後李永仲站了起來,月光之下,依稀能看見他面上神情,只聽他道:“其餘人等,拿好桐油火把,咱們放火燒賊!”
彝人的房屋多爲木製,特別怕火,尤其是小坪山裏的這個寨子,位在山凹之處,本就破敗不堪,現在又是夏日,晚間山風呼嘯,別說放火,便是個火星子也能燒出一片白地。顯字營的兵士們帶了飽蘸了桐油的松木火把,自山寨兩邊悄悄潛伏進去,軍官們一聲令下,無數根正在燃燒的火把就從天而降,許多睡得迷迷糊糊的山賊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時,就恐懼地發現自家身在火海!
說來也是鎮川東今日該有此劫,他雖然佈置許多崗哨,但一則山匪不比官軍,哪怕戰力低微,但官軍好歹受過完整訓練,各項軍中規矩也都比較完備,山匪便從無這些;而則,山匪前些日子還謹慎些,但所謂的官軍一直沒有出現,時日一長自然懈怠下來。顯字營這些些火把全都是用油脂豐富的松枝,上以碎布纏牢,再蘸上特意準備的桐油,保證能讓這小坪山之內成爲一片火海!
但山匪們也不是甚麼好相與的對象。許多人都是刀頭舔血的人物,見此情景反而被激出兇性,不少人乾脆連鞋也未穿,就這麼光着腳,身體,披頭散髮,揮舞着武器衝了出來。可惜還未走到面前,就已經被丁隊的一陣兇狠排槍打倒在地!
“等賊人近了射!”“穩住!穩住!不得號令,不許開槍!”“你他娘的耳朵聾了是怎地?!沒聽見我說話!放近了打!”
“碰!碰!碰!”三段射擊儘可能地保證了設計的連續性,按照事前的商定,當丁隊火銃響起來的時候,那些跑得最快的匪徒立時像被大錘一下砸翻在地,口鼻流血,傷口之處也汩汩冒血,手足抽搐片刻,便再也不動了!
到處都是軍官此起彼伏的咆哮聲。他們不時擡頭,情緒緊張——匪徒們儘管有一部分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嚇倒,也有些人就此葬身火海,但大部分人仍舊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並且終於反應過來——有人大叫了一句:“這是官軍!”
“官軍來了!官軍來了!!”
“先殺過去!”
亂七八糟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幕戰爭當中最爲生動的畫面。不論明軍還是山賊,都爲這張濃墨重彩的圖畫做出了屬於自己的,無人能夠模仿的貢獻。以熊熊烈火爲背景,人類的殺戮沾染上一絲絲詭異的色彩。
丁隊兩輪排槍過後,面前就爲之一空。其他幾隊這才越過丁隊,挺着刀槍,向着對方衝了上去。而對面僥倖躲過槍擊的山賊,要麼被嚇破膽子癱倒在地,要麼反倒被激發出兇性,不管不顧地朝着兵士們撲將過來,變得更加兇悍無畏!
正在此時,先前埋伏在左右兩翼的三個隊突然吶喊着衝了出來!此時火光已經映紅了半個天空,亮得雙方人馬似乎連對面人的眉毛都能一根根數清!明軍誓要拿下此處作爲自己的軍功,山賊則曉得這是緊要關頭,一旦輸了便是性命不保!因此剛一交手,就拼盡了全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