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白撒所(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925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杏花沾衣風欲醉,正是踏青時節。

    陽光暖得不像樣,新葉在光線下單薄得透明。流雲繾綣,映襯着清淺的蔚藍天空,鳴鳥的尾翼劃破天際須臾便消失蹤跡,田野新綠一派青蔥,就連農人的忙碌也多了幾分舒緩的味道。

    宅院的後宅角門吱呀打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後抱着一隻碩大紙鳶,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輕手輕腳的探出來。

    “去哪兒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聲音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紙鳶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轉過來,果然看見午飯後該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風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裏。

    “十篇大字寫了嗎?”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點點頭,“看來是沒有。”

    “大兄……”諂媚的,軟糯童音拖得長長的。

    “也沒什麼。”少年的嘴角綻開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溫軟斜風中的枝頭杏花更要清麗幾分。“不過母親說阿爺晚間便回來,必要查看功課。阿葦,我記着你尚有五小板記在賬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滿目春色皆入畫,想必再來五個小板也是不礙的。”

    阿葦的肩膀一下耷拉下來。

    “此刻末中,你還有兩個時辰,唔,上回書背到哪兒了?”

    “……《論語·爲政篇》,孟懿子問孝。”

    少年點點頭,“阿爺臨走時說回來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戲謔地看着幼弟大驚失色的臉,“是誰前兒白日裏和母親說必會用功學業?嗯?”被阿葦稱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說,“無事,阿葦自去玩耍,爲兄這回卻是算錯了,書沒背好,怕不僅五個板子。”再加五個差不多。

    被幼弟眼淚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襯着春光,要把院子裏的花樹比下去。

    “阿葦,阿葦知錯……大兄別跟阿爺說……板子怕人……”阿葦紅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長身邊靠,“別告訴阿爺……”

    少年嘆口氣,摸摸弟弟的腦袋,蹲下身拉着阿葦的手認真道:“阿葦想去玩耍,不是壞事,可因貪玩便忘了分內之事,這便是錯了。”

    “阿葦,阿葦知錯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動物一樣黑黝黝溼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別告訴阿爺。”

    少年失笑,卻故意板起臉,“那我不告訴父親,阿葦要怎麼做?”

    小弟立刻機靈地說:“我這就去書房。”他依依不捨地把紙鳶往兄長手上放,“大兄明天帶我去放紙鳶吧……”

    “那你得先過了今晚阿爺的考校……”

    將幼弟送至書房,少年掩上房門稍站了站,聽到書聲漸起方纔滿意地點點頭,就着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個淄帽青衣的少年僕役,扎手束腳行禮說:“主母請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風怎麼也理不好,索性脫了交到僕役手上,“吾這就去。”

    穿過月亮門,轉過幾叢開得熱鬧的花樹,母親的貼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門口,見了少年穿了靛藍的薄襖,束了髮髻光着頭,懷中不見手爐,先行了禮,起身不由嗔道:“大郎,雖說日頭漸暖,也不當如此貪涼。”然後杏眼朝大郎身後僕役一豎,喝道:“好沒眼色的狗殺才!竟由着你家主子任性!”

    小僕役嚇得一抖,“霓裳姐姐!”膝蓋就是一軟死活站住,也不擡頭,“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邊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僕役便囁嚅着不敢開口。

    霓裳自這小僕役手中取來披風,親自爲少年密密嚴嚴地圍上,方纔開口:“大郎不愛惜身體,主母曉得了,不知多傷心。”

    少年這才肅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彎彎,便如堅冰破開,春水初濺,“委實熱得狠了,也剛脫下不大會兒。”

    正說着,竹簾被一雙素手打起,白玉圓盤似的俏臉上不動亦帶三分笑:“門口好熱鬧。”

    霓裳忙行了個福禮,“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個禮,又向少年斂衽道:“大郎。”

    少年點點頭,“五彩姐姐少見了。”

    “主母問了兩回,道怎還不見大郎。大郎先進去罷。”她爲少年打起門簾引他進屋,待少年走遠,圓臉上的笑意便收斂得乾乾淨淨。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氣和地直視霓裳故作平靜的臉,“不過因你阿爺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該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這話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該有?霓裳可只知道當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這份體面。”

    五彩並不動怒,只點點頭,“若真這般便是最好。大郎雖是庶出,他生母卻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長子,在主母眼前養了十來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給壞了根性。”這話說罷五彩轉身回房,再不看麪皮紅漲的霓裳。

    穿過小花廳,便是正房有容居東廂,謝家主母鎮日裏打發時間的去處。少年至門前,道聲:“羽衣姐姐,煩擾向母親通報一聲。”

    等候多時的羽衣笑說:“總算來了呢!”引了他進去,道:“主母,大郎來了。”

    “小孩子家家,哪裏學來的諸般客氣。”正中着福壽大紅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這個份上兒。”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見過母親。”

    謝主母忙叫他坐了,脫了大衣裳,又讓左右上飲子茶點。因春日尚短,還在料峭時候,又是家中未長成的兒郎,下人並不敢上茶水,而是摻了果子熬煮的甜湯。

    諸般忙亂一通,謝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個,母子倆方纔得了清淨。一時寂然無話,只聽得些微瓷器聲響。半刻李氏開口:“聽聞葦兒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嘆道:“你阿爺託人帶話,道晚間便到,他如此不知上進,必然引得郎君惱怒。”

    謝家大郎知缺笑道:“葦弟孩子心性,但於課業上不敢半分鬆懈。”輕輕帶過,並不接李氏的話。

    李氏道:“若如此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擡擡下巴,“去將郎君爲大郎捎回的包裹取來。”她端詳着謝知缺恭謹微笑的臉,道:“你阿爺在信中說,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懶,他回來要查看課業。”又說:“他給你捎回幾刀澄心堂的紙並幾隻筆,還有一方硯臺。一會兒記得帶回去,你阿爺便願意看到我謝家兒郎百般上進。”

    “知缺謝過阿爺,母親。不過兒子那裏還餘下許多,這些不如給葦弟。”

    “哪裏用得着你給他!郎君給他帶了鶴歸齋新出的紙墨,餘慶堂空懷先生手製的新硯,不然那猴兒哪裏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須臾放下,輕咳兩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時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讀書,晚間上母親這兒用飯罷。”

    謝知缺順勢站起行禮,道:“不打擾母親清靜,兒子告退。”少年儀容清雅,姿態端方,片刻後連青色的衣襬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斂得乾乾淨淨。她把越窯的青瓷茶碗丟在桌上,那青綠的碗盞滴溜溜打了個轉。謝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皺眉喚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將李氏攙起來,“是個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貼身心腹,自與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誠,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着羽衣攙扶,李氏走了兩步,忽地嘆口氣,“我也是這般想。雖未託生在我肚皮裏,到底看顧養大,不過這情分二字,說難也易,說易也難,怕就怕這孩子生出些不該有的想頭,攪了闔家清淨。”

    羽衣替她打起門簾,輕言細語道:“畢竟是娘子一手養大,再論到根上,那何姨娘,”她聲音壓得低切,“畢竟與賤戶小門裏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經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額上立時生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擾亡人清淨?”她撥弄着腕上青白崑崙玉的玉鐲,“再不濟,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說,只低頭回道:“是。”

    “你素來是個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攙扶她的手,感嘆道:“可這家裏,慣愛嚼舌根,傳小話的不知凡幾。也是郎君寬宏,並不愛計較。現下小郎們漸大,便如大郎,小時圍着我膝蓋親親熱熱叫孃親,如今見面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哪裏會不曉事呢……”說着,李氏的聲音便漸低了去。

    “這樣也好。大郎是個懂事的孩子,對我,對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搖搖頭,頭上釵環一陣輕響,“罷了,晚間告訴廚下,多加幾個菜罷,郎君出門許久,難得闔家團聚。”

    前年春天,因着謝知缺長大,李氏將他從主院中挪了出來,安排在東邊的小院子裏,據說多年前還是他們的父親,謝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內裏並東西兩廂,前後兩進,最是清爽便利不過。院中幾株花樹,山石荷塘俱全,景緻雖不比野趣自然,也別有一派精巧意味。

    現下正是花開時分,謝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賞之意。

    “晚間上母親院子用飯,記得折一支花帶上,”他隨口吩咐貼身僕役墨管,“不用開得太盛,選那將放未放的,好讓母親多看幾天。”

    墨管應了,又殷殷道:“大郎,還是先進屋的好,這時節還涼着,不要貪春凍壞了身子。”

    謝知缺回頭笑道:“你管得倒寬。”嘴上雖這麼說,腳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搶了一步提他打起門簾,“也是大郎待下寬宏,小的們才有這個膽子。”

    說話間主僕二人進了充作謝知缺書房的東廂,墨管極有眼色地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謝家大郎的書房並不歡迎僕役和客人,就連謝家嫡子,年方五歲的謝知葦也對此知之甚詳。

    大約二三十年前,幾乎所有人的家中還是案几小榻,跽坐爲禮,但現在高足的桌椅流行於大家之中,據說就連宮廷之中,除卻典禮之外,高足桌椅也並不少見了。

    謝知缺不由慶幸這點萬般不幸之中的幸運。

    某個清晨醒來時,千載之後,不,或許是另一個世界的謝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經熟悉的一切,他不動聲色地任由髮髻高聳寬衣大袖的侍女爲他打理一切,帶他去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喚她母親——所幸通過足夠的練習之後形成本能的身體自然而然地行禮,也幸好那時他已足夠大,並不像幼時那樣稱呼嫡母爲阿孃,一般來說,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時他以爲這裏不過是某個歷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無意間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腳下三尺青鋒,周身青氣繚繞馳騁而過,而周圍的侍女僕役全都噤若寒蟬跪拜行禮,唯有他無知無畏地與青年對視——直到匆匆趕來的父親厲聲呵斥他避開。

    “無妨,小兒郎未染塵俗,倒叫貧道好生欣喜。”他記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來,笑眯眯地問他:“小兒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時年七歲的謝知缺想也沒想地回答。

    “爲何?”青年也不吃驚,依舊笑得安然。

    “斷欲斷情,絕自身一切生機,與天道賭鬥,知缺貴自知,不敢搏。”

    正是這番話讓謝知缺的父親從此對他改觀,之前他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尷尬,活與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間——嫡子尚小,卻健康聰敏,一個庶長子的存在,能爲很多事情增加變數。

    但那番話之後,謝家郎君對這個之前被他忽視的兒子起了極大的興趣,或許,謝知缺不無惡意地猜想,不是爲他,只是和那位劍仙臨別時的話有關。

    “哈哈哈哈,世人都說神仙好,獨小兒郎有大智慧!”青年放聲長笑御劍而去,須臾不見,只有話聲遠遠傳來,“小兒郎,記得貧道名號,劍閣雲君子!”

    “你我有再見一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