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白撒所(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4037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五更時分天際濛濛發白,顯字營的兵士已經在軍官的催促下起身。李永仲這個暫任營官的要求又多又嚴,接手顯字營之後兵士們叫他折騰得不輕,開初並非沒有怨言,結果李永仲和丁隊當着全營的面用了比規定更少的時間演示——如何從脫光衣服睡覺到最後衣甲整齊並且整理好帳篷臥具隨時能夠出發——他們只花了半個時辰。這一點讓不少人爲之驚訝,也讓不少人訕訕地閉上嘴巴。他們自來曉得丁隊動作麻利,但怎麼也不曾料到,竟然能夠麻利到這等地步!

    自那日之後,兵士們開始笨拙地模擬丁隊的行動。這裏頭有軍官的命令,也有兵士自己下意識的選擇。一開始並不是十分順利,丁隊的雷厲風行不僅是因爲長時間的訓練,也是因爲丁隊的條例事無巨細地作出了各項規定,對條例的遵守讓他們養成了良好的習慣,一向拖沓懶散的兵士們想要立刻達到這個標準,無疑是癡人說夢。

    在行軍途中,隊官們集合起來開了幾場小會,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不少有用的點子。如果說以前還不甚明顯,這次軍官們算是徹底看出來了,千戶陳顯達明顯打算將營官的位置傳給自家女婿。按理說這不太合乎規矩,但一來顯字營雖然掛在敘南衛名下,但骨子裏還是一支不折不扣的營兵,二來,絕大多數顯字營將官都是遼東人士,在川東的武人地界上向來以抱團出名,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刺頭,上官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再加上指揮使劉心武同陳顯達還有幾分香火情,因此,在顯字營的事情上,上頭很少蠻幹。

    既然日後多半要在這個年輕人手裏討飯吃,現下最好就聰明些,照着人家的規矩來。幾個隊官對此心照不宣,但是若說照着丁隊的規矩,實在不是件容易事情。就說吃飯這個小事上頭,以往都是伙伕拿大木桶裝了飯食往隊裏一放便撒手不管,那些個子瘦小氣力不足的兵士便很難搶到足夠的食物,戰場之上,也是這些人死得最快。但因着種種因素,顯字營想要招兵卻格外的難,真真是死一個少一個。

    現在照着丁隊的規矩,伙伕送了飯食過來,兵士們便排隊依次打飯。說來容易,最初兩天軍官們幾乎要打折半寸厚的竹尺!很有幾個脾氣暴躁的,二話不說拿了馬鞭衝那些亂擠亂竄的兵士一頓狠抽!這規矩險些就要執行不下去,後來還是軍官們湊在一起開了個會,然後鄭國才向李永仲提請丁隊提前半個時辰用飯,然後到其他隊裏用餐的點過來幫忙維持秩序!

    這一招效果比軍官們想的還要好。丁隊自己也是從混亂無章的時候過來的,很有不少如何對付這樣情況的心得。先是每次打飯時派幾個兵士給伙伕幫忙,將一大桶飯食分盛在五六個木盆當中,排隊的也從最初一百多個人分成五六列每列只有一二十個人,大大縮短了等待的時間,兵士自然就比從前耐心足些;又規定打飯的差事輪流執行,負責打飯的兵士最後一個吃飯,這一招下來,之前最爲兵士們詬病的公平問題一下得到解決。

    軍官們注意到,每一個丁隊的兵士,不管職務如何,見人都是不卑不亢,行禮坦然,身形挺拔,目光明亮,神色平靜,說話也並沒有尋常兵士常有滿口污言黃調的習慣,更讓各隊軍官驚訝的是,他們無論說什麼,都習慣帶一個請字!不論對着上級還是下級,“請,謝謝,對不起”這都是丁隊的說話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三個詞。

    很難講顯字營的其他人面對這些兵士的感受。之前雖在同一個營頭裏,但丁隊畢竟入營不久,隊頭又不同,接觸既少,大家彼此都不甚了解,現在接觸得多了,其他人越發看到丁隊與現下絕大多數官軍格格不入的地方。接觸越多,就越驚訝李永仲究竟是如何帶兵練兵,方能練出這麼一支與衆不同的隊伍來!

    有膽大些的隊官,如周謙等便直接問過李永仲這個問題。他用戚少保的《紀效新書》與《練兵實紀》做了擋箭牌,軍官們並不如何相信,但李永仲清清白白的履歷讓他們不得不相信,這世上果真有天生的將種,便憑着幾本兵書,就能訓出上陣英勇,平時守紀的兵士來!

    李永仲對讚美之詞只是默然微笑而已。他當然不可能說,當初開始訓練護衛,他下意識地參考了三百年之後才會出現的一支軍隊。李永仲將對故鄉的一切思念和想象都寄託在那支軍隊上,用盡了一切辦法手段終於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末訓練出了一支超越時代小小的隊伍。

    在顯字營開展的“向先進單位丁隊學習”運動中,拿下頭籌的不是鄭國才,也不是周謙,更不是馮寶羣,而是一個李永仲之前根本不熟的隊官,叫趙萬才。出發也好,吃飯也好,各種小事裏頭,他的隊是除了丁隊之外動作最快最好的。當周謙的隊裏還鬧成一團亂麻時候,趙萬才的戊隊已經能夠以最快速度安安靜靜地排隊吃飯。最難得的是,趙萬才對此並不顯擺,若不是某日李永仲巡營發現和旁邊的兩個隊相比,戊隊的營地顯得格外整潔,軍官們還發現不了端倪。

    當天晚上,李永仲請趙萬才講一講經驗心得,他憋了半天,總算結結巴巴地擠出幾句,林林總總不外乎是兵士們自家得力,他並沒有做太多事情。最後實在說不出什麼,只好紅漲着一張麪皮手足無措地站在衆人面前。

    當天晚上無疾而終,後來還是軍官們自己觀察了得出結果——這個趙萬才一貫是個老實的,老實人做事不懂那套區裏八彎的做派。他因作戰英勇被陳顯達從小兵一路提拔,最後坐到隊官的位置上頭,卻仍舊習慣與兵士一起行動。正因如此,在隊官的帶動下,戊隊的兵士投入很快,和其他隊相比,效果當然更好。

    顯字營頭天晚上紮營的地方選擇得很講究,雖然離白撒所不過將將十里,但卻是在一個凹陷谷底的背後,想要到這個地方就得從一片無遮無攔的田地當中穿過,後頭就臨着赤水河,哪怕有人過來,顯字營也有把握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唯一的缺點大約是交通不太便利,離着大路還有二三裏地。

    許多天的訓練之下,不光丁隊,顯字營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將多餘輜重打包留在谷底,李永仲命令馮寶羣留一個什看護——不知何時起,馮寶羣的庚隊成爲大家默認的後隊,舉凡留守一類,多半會第一個想到他——然後顯字營全體出動,按着李永仲記憶裏的路線向着白撒所進發。

    出發之前,相對其他軍官來說更加老成穩重的馮寶羣向李永仲問了一句:“千總,咱們不等翔字營的人了?”

    李永仲沉吟片刻,想了想還是極不情願地從身後的親兵中點了兩個人出來:“你們去路上等着,看見翔字營的人過來就叫住他們,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咱們在白撒所三裏外那個岔路口下會合。”

    兩個人利索地點點頭,這裏頭就有秦勇,他多嘴問了一句:“千總,要是翔字營的人不聽怎麼辦?”

    “那你們就回來。”李永仲乾脆了當地道:“拿熱臉去貼冷屁股的事,少幹!”

    顯字營正要出發的時刻,翔字營才懶洋洋地起來。自營官侯永貴以下,全都是疲沓囉嗦的德性,一直折騰到天光大亮方纔懶洋洋地出發上路。隊伍裏頭也是一路高聲笑語,並沒有往日行軍裏安靜肅穆的模樣。

    有隊官婉轉向侯永貴提出異議,他只哼了一聲,倒是難得耐心解釋了一回:“若白撒所裏真個有白蓮教餘孽,最怕的就是和官軍對上!這等妖民手上沒有個四五千人,向來是不敢和官軍硬碰硬實打實!想來核心戰力不過是那夥子四五百的積年山匪,其餘人等不過是裹挾的愚昧信徒百姓敗了。本將正是要一路大張旗鼓地過去,再過一陣,白撒所裏除非都是死人,否則就該聽到動靜了!到時候若是膽怯想跑,咱們正好一鼓作氣追上去,殺個痛快!”

    侯永貴的做派讓人厭煩,但打仗的思路倒還清晰。不管真情假意,軍官們讚頌高明之聲此起彼伏,侯永貴洋洋得意地聽了半晌,終於想起身邊還有個不討喜的友軍,頓時覺得一片舒爽心情消失一半,板着臉問了旁邊親兵一句:“對了,顯字營現在何處?”

    那親兵一直跟在侯永貴身邊,忙着伺候他還來不及,哪裏顧得上這個?當下就被侯永貴問得腦袋一懵,總算他還有幾分急智,胡亂扯了一句應付:“顯字營並不曾過來同咱們聯繫,因此小的也並不知道顯字營現在何處。”

    這個答案立刻讓侯永貴黑了臉。他脾性暴躁陰晴不定,但打仗上頭倒還算謹慎,雖然不大看得起顯字營的戰力,但顯然也不打算扔了這千多號人不用。他打的主意是,若還能入城,當然是讓顯字營先進探路;如果不能,就在附近觀望一番,看得差不多了就直接轉道去赤水衛和大軍會合。他雖然沒有來過白撒所,但地圖倒不陌生,自然知道這裏離赤水只有幾十裏路,腳程快些,半天就能到。

    不過若找不到顯字營,偵察一事說不得翔字營就得自己上。侯永貴早將翔字營看作自己的私產,簡直忍不了一絲半點的損失。因此,他突然就對顯字營的蹤跡上心起來,想了一想,立時吩咐下去道:“傳我的將令,甲隊爲先鋒,負責探路,若是發現顯字營,馬上派人回來報我。”

    正說着,去見前頭的兵士帶了兩個人腳步匆匆地過來,一見侯永貴跪下磕了個頭,也不敢直腰起身,就如此跪在地上道:“千總,小的們在前頭遇上了李千總的兩個親兵,他們說現下顯字營已拔營出發,朝着白撒所去了。”

    這個回答讓侯永貴大爲光火,他險些沒有按捺住挪活,等兩個親兵走後就大發了一頓脾氣:“好個顯字營,好個李永仲!竟然給老子我玩這套!誰給的李永仲膽子?一個商戶出身的人,現下竟然也拿腔拿調的,抖起來了!”他咒罵半天,直說得口乾舌燥才算暫時消停。

    “千總,現在咱們就去白撒所吧?”待他總算能停下來,一個隊官小心翼翼地過來問他:“顯字營現在跑到前頭去了,咱們在後頭磨蹭也不是法子,乾脆還是照着李千總的意思,先過去同他們會合。”

    “他們抄的是小路!”侯永貴狠狠瞪他一眼,“咱們現在大路上,再往前走,正正撞在賊人的手裏!腦子裏頭裝的是甚麼?都是豆花渣渣?”侯永貴將問話的隊官罵得狗血淋頭。罵完了才問:“顯字營那兩個人呢?”

    “方纔那兩個顯字營的人呢?”侯永貴突然開口問道:“怎麼就這麼會兒功夫,人就不見了?”

    “兩個人之前說了話就走了。”親兵小心翼翼地告訴侯永貴:“說是咱們既然不願意過去和顯字營會合,他們就先直接回去了。”

    這是侯永貴萬萬沒有想到的,他以爲那兩個兵士既然專程留下等他們,自然就和翔子營一起行動,誰曉得人家就當自己是個傳話的,說完拔腿就走,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

    “不愧是李永仲調教出來的人,沒有規矩!”恨恨地說了一句,侯永貴發現自己如今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要麼按照對方所說,過去和顯字營會合;要麼就照着先前的想法,自家獨個兒到白撒所去。

    但究竟如何選擇,侯永貴還得仔細再思量思量。

    “那城頭上是不是有人?”觀察的周謙低聲問曹金亮——本來按照李永仲安排,丁隊負責偵察,哪曉得周謙死纏爛打,竟然真的說服了曹金亮同意帶上他一同出來!現在他們躲在白撒所城對面的一個小山坡上,身上披着厚厚的一層草葉樹枝作爲掩護,正密切觀察對面的動靜。

    “我看着像。”曹金亮沒有說話,劉小七接過話頭說道:“那垛口中間,不就有個人?還有那兒,那兒,和城門外頭,都站了幾個人。”

    “你們說,他們曉不曉得咱們到這兒來了?”沉默一會兒,周謙又忍不住開口:“如果知道咱們來了……會不會想要同咱們打一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