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何泰(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871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何泰迷迷糊糊地從夢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周遭萬籟靜寂。

    他剛醒的時候還有些不辨東西的迷糊,恍然以爲還在現在已經被命名爲塢堡山的山谷當中,屬於自己的那間小小舒適的房間當中。但下一刻,潮溼的空氣裹挾着冰冷的晨霧迎面撲在他臉上,何泰終於想起他已在數百裏之外gz陌生的大山當中,以天爲被,以地爲牀,身邊篝火餘燼還在緩慢地散發着暖熱的餘溫。頭頂的天空仍舊是深邃的藏青,星子閃爍,但不久之後,陽光將會驅散一切黑暗的陰影,將光明重新帶回大地。

    離起身還有一段時間,但何泰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和尋常明軍不同,丁隊之中官兵在福利待遇上頭並沒有太大差別。除了餉銀和食物數量不同之外,行軍在外之時,隊官以上的軍官能夠擁有一頂獨立的帳篷,哨官則是兩人一頂,哨官以下則還是需要和兵士們共處一室。

    最初何泰並不習慣。在李家時,他名義上是李永仲的奶兄弟,是下人,但李永仲因爲敬重將他如同親子一般帶大的奶孃,待何泰如嫡親手足,一應吃穿用度同他自己並無甚分別;後來李永仲建起護衛隊伍,除了最初一段時間,何泰和那些新招入的護衛一同摸爬滾打,吃住同行之外,在之後的時間裏,他一直都單獨住着一個小間,只因爲他自小的毛病,容易失眠夜驚。連李永仲也和護衛們住在一起,忍受無所不在的體味,磨牙,打呼嚕,說夢話輾轉反側,何泰大牀軟被一夜好眠。

    不過,現在他睡在凹凸不平潮溼陰冷的地上,身子底下只有一牀薄薄的牀褥,和同什九個兄弟一起分享一頂帳篷,卻再沒有失眠過一次,夜裏倒頭就睡,香甜一覺。偶爾何泰自己想起來,也不由感嘆人當真是骨子裏的賤,好日子過着處處毛病,過不了好日子,反倒哪裏都順暢下來。

    他在硌人的褥子上輕輕翻了個身——昨晚他值夜,爲了不吵醒其他人,他索性抱了被褥在篝火旁邊睡下,現在早早醒了,難得想多賴一陣。卻發現着實的躺不住,烙煎餅似的翻了兩回,終究還是爬起來,抹了一把臉,認命地開始收拾被褥行李——今日他們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何泰動作很快,不大會兒功夫就已經用繩索將褥行李捆紮得四方整齊。拿了布巾柳枝——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裏講究,上至李永仲,下至普通兵士,漱口全靠一截去了皮的柳枝——將布巾往肩上一甩,柳枝插在腰帶,何泰也沒有叫人,就自己輕手輕腳地往溪流的位置走去,他記得這條小溪有一個不大的回水灣,水流放緩,正好洗漱。

    山林間有乳白色的薄霧徜徉返復,周圍靜悄悄的,只有何泰沙沙的腳步聲,偶爾間雜有踩斷樹枝清脆的喀嚓聲。溪水離營地有些距離,他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還沒走近,就眼尖地發現有人蹲在溪水邊。何泰一驚,正要朝一棵樹後躲去,就看見那人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一般突然出聲喊了一句:“是阿泰吧?怎地現在就起來了?”

    是李永仲。

    聽出那人聲音,何泰籲出一口氣,拍拍胸口,大步朝隊官過去。一面走一面口中抱怨道:“仲官兒怎地就一個人在這裏?好歹是在外頭,不比家裏隨意,你自己訂下的規矩章程,出外都得帶有親兵。”

    李永仲笑了笑也不說話,從水邊站起來,何泰這才看見他光着上身,內袍外衣都扔在地上。李永仲見何泰一個勁兒地朝自己身上看,也低頭看了看,失笑道:“方纔練了一趟槍法,身上全是汗,實在難受,這不,正擦着汗呢。”

    他說得一副輕鬆渾不在意的模樣,何泰卻不免擔心他見風受涼,趕緊過來預備幫忙,李永仲卻擺擺手拒絕道:“這已經弄完了,你也別忙,在外頭沒這麼多講究。”說着自己兩下就套上衣服,半點看不出當年那個鹽商家小少爺的影子。

    何泰答應一聲,自己蹲到水邊,三兩下洗漱完,擰乾了布巾站起來跟在李永仲身後安靜地走了一會兒,他忍不住開口道:“仲官兒……”意識到自己稱呼不妥,又趕緊改了過來:“隊官,咱們離白撒所還有多遠?”

    “我記得你去過啊,怎地現在忘記了?等等……噢,記岔了記岔了,那回跟我去的不是你……”李永仲不在意地拍了拍額頭,而後扭頭笑着同他道:“也不算很遠了,再往前頭走,就是一個叫陳家溝的所在,再翻過一座山,便是大路。說起來,咱們抄了近路,若是沿着路走,怕是要多走兩天。”

    談興漸濃,李永仲說得興起,憑空畫了地圖出來給何泰講解:“這裏離赤水很近,不過數十裏路,若是腿腳便利,只需走上一天就能到赤水衛。說起來,白撒所原是赤水衛的駐屯地。萬曆四十八年,巡撫張鶴鳴曾上奏朝廷,說白撒所此地本歸赤水衛所有,卻被永寧衛佔據了,要求永寧衛清理出來歸還給赤水。因着此事,兩邊的關係僵了不少時候。”

    “後來呢?”何泰聽得入迷,催問道:“此事下文如何?”

    “糊塗官司,有甚麼下文?”李永仲笑了一笑,說着無甚下文,倒又開口道:“後來天啓二年奢安亂起,白撒所守軍或死或逃,連同赤水衛在內,被蠻子佔據了不短的時間。說起來,還是這回許成名許軍門出兵赤水,才算徹底將蠻子趕跑。”他在心裏補了一句,然後就是大戰將起了。

    何泰猶豫了片刻,他額上出汗,手心亦是發潮,嘴脣動了又動,終究吞吞吐吐地同李永仲開口問道:“隊官……”

    李永仲腳下不停,只偏了偏頭看他,“嗯?”

    “隊官,屬下心裏有個念頭,一直想問,又不敢。”何泰覺得胸口砰砰直跳,他閉了閉眼睛,咬咬牙低聲問出一直梗在心底的疑問:“上回選拔哨官的時候,隊官選了李哨官,屬下以爲……”他有些難堪地頓了頓,含混過去,只問:“現在屬下也沒明白,怎地隊官選了劉哨官,沒選屬下呢?”

    很有幾分詫異地停下步子,李永仲實在沒想到何泰竟然會問他這個。畢竟選拔哨官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當時他也做好了何泰會來找他的準備,沒想到對方卻一直沒有動靜,反倒是現在,李永仲幾乎都忘了此事,何泰反倒來說此事,一時之間,李永仲竟不知該對奶兄弟作何言語。

    略想了想,李永仲乾脆站了下來,認真同何泰道:“那幾日,我原以爲你要來找我說此事,很是準備了不少說詞,結果你沒來,現在說起這件事,我卻不想再用當日準備的那些話回你——阿泰,咱們自小一起長大,說是主僕,卻有着兄弟一般的情分。你現下不是孩子,我也不願再拿話哄你,提拔之前,曹金亮原是尋了我,先說了你,後來公示出去,第二天就有兄弟來提意見,結果是我親自否了。”

    何泰呆了呆,再想不到自己沒當成哨官,竟然是李永仲的原因!他一時心裏也不知到底是個怎麼滋味,渾渾噩噩之間聽李永仲說:“一面是爲着規矩——咱們丁隊章程裏就有公示不過不許提拔的規矩,另一面,我覺得阿泰你還不夠格!”

    李永仲的語速極快,“阿泰,爲着奶孃的辛苦,你又同我一起長大,不同旁人的情分,往日我也總想着你年歲也不大,縱一縱也並不打緊,許多事上並不曾說你一句,但人人心中自有一桿秤!不說在護衛那陣,就是投軍之後,阿泰,你大錯不犯,小錯不斷,這樣如何讓人信服!?”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砸在何泰心上:“當日我也問過你,若是願意回富順,你還是我李家的護衛首領,還是我李永仲的兄弟!結果你說願意追隨我——我是當真的高興!但是你性子裏頭那點子毛躁卻改不了,在咱們自家無妨,在軍伍當中,就是要命的差錯!兵士們舉報你,讓你當不成哨官,你心下鬱悶,我卻高興——一你現在還是太嫩!得壓一壓!”

    何泰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營地,但當他終於從那種頭腦昏沉的狀態當中回過神時,起牀的哱羅已經響過,營地當中一派熱鬧景象,兵士們正在做出發前最後的準備。劉小七扭身看見他,趕緊招呼了一句:“何什長,再過半柱香咱們就得上路出發,你方纔卻是去了哪裏?”

    “我……”下意識地就要說同李永仲在一處,剛想開口又生生閉上,儘量輕描淡寫地道:“早上突然睡不着,乾脆在附近走了走。”他兩步過去找到自己已經打包好的行李揹包,又順手把其他人的被褥拿過來幫忙整理。

    早間的事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去了。何泰在想甚麼劉小七不知道,但劉小七卻很敏銳地發現了他不同以往之處,倒不是說之前何泰如何不好相處,只是現下更爲自然流暢了一些。和過去要麼端着,要麼過度客氣,現在倒很有些踏實誠懇的味道。

    因爲昨晚那一場鬧劇,今日上路之後,顯字營與翔字營之間足足隔了好幾裏路的距離,若不是擔心回去之後侯永貴倒打一把,惡人先告狀,顯字營的軍官們很有點想直接把翔字營扔在這裏不管的念頭,雖然這個提議最後叫千總拒絕了,但軍官們看向翔字營的眼神依舊不善得很。

    爲着保密,兩個營頭前往白撒所並沒有挑選大路,反而大膽繞了一條小道,走過陳家溝,從坡坎土的方向過去。這裏走上幾裏路就出了赤水的地界,背後就是奢安兩人的大本營水西城,白撒所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原本認爲高枕無憂的方向竟會摸上來一股明軍!

    這個計劃由侯良柱親自定下,若是兩個營頭親密無間,合作默契,縱然白撒所的人數再多一倍,相信也能從容應對。但顯字營與翔字營先是因探路一事生出齟齬,昨晚又鬧了一場,此刻相信彼此看着對方比看着白蓮教還提防些,如何又會按着侯良柱的意圖,攜手合作?

    “咱們是指望不上翔字營的。”周謙雖然有個周大炮的諢號,但打仗上頭倒還精細,此刻一針見血的道:“別說咱們,以往翔字營的名聲就不如何好聽,仗着是中軍營軍門親領營頭出身,只會在軍門面前做小伏低,離了軍門,那就是欺壓同袍,橫行霸道!看着罷,待咱們拼死拼活地將白蓮教壓服下去,翔字營這夥混賬肯定就要跳出來,還要美其名曰助拳!”

    鄭國才亦是點頭道:“周大炮這話說得半點不差。白撒所的情況現在咱們也不清楚,說不得還得先去偵察。白撒所卑職若沒有記錯,本是赤水衛的屯兵所,後來叫永寧的人借去,兩邊還打了一場嘴皮官司。”

    “此事在萬曆四十八年。”李永仲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屯兵所,那多半修了城寨,如果是這般,當真麻煩。咱們這番出來,就帶了些大號的虎蹲炮一類,那玩意兒攻城上頭完全不頂用,自古圍城一方哪怕多於城內守軍五倍,也不能輕易攻入,更何況……”他的臉色陰了陰,“後頭還有個拖後腿的。”

    軍官們臉色立時都沉了下來。

    在幾乎同樣的時間,翔字營裏頭也在商討着白撒所的戰事。侯永貴雖只是隊官,但哪怕千總劉德貴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氣氣,從不敢真拿他當下屬看待,更別提其他同級軍官,早就被他視爲屬下,稍有不順便非打即罵。翔字營仗着侯永貴在其他營頭跟前強橫,到了他面前,就要爲這樣的依仗付出代價——

    侯永貴眼風一掃,所到之處人人噤若寒蟬,恨不得將自己縮到土裏頭去。他心裏不痛快,現在胸腔子裏還憋了一團火,見此情形更如火上澆油一般。因在行軍路上,也沒有東西給他摔打,手裏只有一根馬鞭,眼睛一擡,就鎖在對面某人身上,不分青紅皁白地一鞭抽過去,怒喝一聲道:“孫達,你啞巴了?聽不見本官問你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