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何泰(4)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899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衆所周知,侯良柱喜愛侯永貴自家這個遠房族侄的原因有很多,但有一個原因,就算排不上第一也能排進前三這個年輕人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侯良柱。據說有一次侯良柱曾經公開稱讚侯永貴:“極類吾青年之時,乃侯家千里駒。”

    憑心而論,侯永貴的相貌堂堂,五官英武,濃眉大眼,再加上厚實魁梧的身板,往人前一站就有幾分武人風貌,讓人開口贊一個好字。不過現下他目光陰翳,嘴脣抿緊向下拉出一條弧線,兩道濃眉在眉心擰出一個疙瘩,神色難看,走路橫衝直撞四處帶風,實在稱不上以往被人所稱道的將軍風采。

    他大踏步向一個顯字營的喇叭手走去,劈手就將喇叭一把搶來摔在地上,如此尤不解恨,還狠狠踩上兩腳這才算完。周圍的人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樂手們嚇得停了動作,一時間營地內外都靜下來,只能聽到桐油火把燃燒時發出噼剝剝的聲音。在夜風中搖擺不定的火焰在人們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爲表情塗抹幾分詭祕的色彩。

    “好哇!”侯永貴冷笑,眼神不徐不疾地默不作聲的顯字營兵士臉上環視一圈,重重地哼了一聲,表情陰冷慢條斯理地開口:“怎麼?顯字營的上官都不曾給你們說過軍法?入夜之後,敢在軍營裏頭喧譁發聲是爲亂軍!這是要殺頭的罪過!本將看你們也是受人矇蔽,特特網開一面,現在都給本將滾回去睡覺!再有膽敢停留梭巡不去的,就休怪本將辣手了!”

    他畢竟是正牌子的軍官,威脅之語出口,就有些膽小的兵士腿軟站不住,還有些人乾脆就偷偷向後退了幾步,想要躲到後頭!侯良柱雙手抱胸,藉助火光,眼尖地瞥見了前排幾個兵士面色發青,不免心下得意,口中不免帶出幾分:“咱們做兵的人,要緊的就是知曉甚麼能做,甚麼不能!當兵吃糧,不要受了有心人矇蔽!”

    “噢?侯隊官給本官說一說,這有心人到底是甚麼人?”一個清朗的聲音冷不丁響起,並且由遠至近地靠過來:“不然本官就要奇怪侯隊官明明是中軍翔字營的人,怎地對我顯字營的內務如此熟悉?”

    侯永貴心下一驚,下意識擡頭,就見面前的人羣分出一條道來,一個面目年輕穿戴尋常的年輕軍官在兵士的簇擁下大步前來。他瞳孔猛地縮成針尖大那垂在身材的雙手也忽地攥成拳頭!侯永貴在心中破口大罵這李永仲,燒成灰他都認得!

    “噢?原來是李隊官,這一向少見了。”隨隨便便地擡手抱拳,算是行了個禮,侯良柱盯着對方那張平靜的面孔,咬着後槽牙獰笑道:“這個時辰了,李隊官竟然還不曾睡?這是爲軍務煩心?難得啊!只是明日大早咱們就又得上路出發,爲免到時沒有精神趕路,李隊官還是帶着兄弟們去休息地好。不然若是論到軍法上頭,怕是討不着甚麼好果子。”

    “這倒不急。”李永仲彷彿沒聽出侯永貴的威脅之意,仍舊笑嘻嘻地開口道:“本官同侯隊官平時見得少,不甚親近帶累咱們顯字營同翔子營雖然同處一軍,卻有些誤會未解。另外侯隊官方才說得好,入夜之後軍營裏頭嚴禁喧譁,不過,若是站在營地外頭,便是將大羅神仙吵了起來,也不算違了軍法。”

    “你!?”侯永貴這才注意到顯字營的兵士們雖說離得近,卻都像是早早得了吩咐一般緊緊圍在充作阻攔之用的拒馬之外,若要論起來,的確可以勉強說沒有入營。侯永貴看李永仲那張笑眯眯的臉,簡直恨不得伸手給他撕下來!他好歹還記得這裏不是大軍裏頭,還得維持個體面。僵着麪皮,侯永貴將滿腔的怒火強壓下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斜着眼睛冷冷地道:“李隊官好利的口!這些且不說了,日後自有公論。現在本官就問你,大晚上的糾集兵士到底想幹甚麼!?想造反!?”

    “侯隊官莫血口噴人。”盯着侯永貴跋扈的神色,李永仲也冷下表情,他將手一揚,立時就有十來個人擡了擔架上來,兵士們如潮水般退卻,讓開好大一片空地出來。年輕的軍官點着躺在擔架上的不斷呻吟的傷員一個個數過來:“這個,肋骨斷了兩根這個小腿骨裂,這個大臂傷了,還有這個,腦殼上險些被開瓢!”他的聲音裏越發滲出危險的味道:“侯隊官,我營裏這些人怎麼傷的,你不要說不知道罷?”

    侯永貴先時就隱約知道自己營裏幾個潑皮將顯字營裏一什人打了,緣由如何,打的輕重一概不知。現在看到七八個人連走也走不得,還得靠人擡過來,就算他素來恣意妄爲,現下也不免短了幾分氣概。當下輕咳一聲,視線不動聲色地避開傷者,輕描淡寫地開口道:“李隊官也太小題大做了些。軍中向來摔跤爲戲,兒郎們手下一時失了方寸也是有的。再說了,這兵士日夜操練,難道一什的兵還打不過幾個人?”說到這裏,他刻意輕蔑一笑,神色間帶了幾分輕視:“都說顯字營戰力在川東當數第一,現下看來嘛”侯永貴拖長了腔調:“不過爾爾啊。”

    “我營裏的兵士,縱然只有殺雞捉兔的份,也不勞侯隊官替本官操心。”李永仲對侯永貴的話置若罔聞,神色逐漸冰冷,“前頭種種,本官也懶得說了,只要傷人者出來賠禮道歉,給我這幾個兵賠了湯藥費,此事便就此了了不然”李永仲的目光落在侯永貴的臉上良久,讓對方脊背上都爬滿冷汗才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這一路勞頓,若是有些人恍惚了,一腳跌到深谷裏頭,也是尋常。”

    侯永貴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他許久,似乎在判斷這番話的真實性,但他能從李永仲臉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毫不動搖的冷酷。現場靜悄悄的,似乎連呼吸都被刻意放輕了,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兩個年輕的軍官身上,一個衣冠整齊,至始至終站得筆直,面色平靜肅穆另一個衣衫髮髻凌亂,幾息不到的光景,叉腰抱胸地換了幾個姿勢。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麼,很少有人明了,但不妨礙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沉默了片刻,侯永貴勉強一笑,神色依舊矜持,口氣卻軟了下來:“李兄弟,咱們現在論起來,都是一根繩兒上的螞蚱,同袍兄弟,不要爲了些許小事傷了和氣。我營裏頭幾個人有些不謹慎,手腳粗重了些,這是有的,待咱們完了差事,我叫他們上顯字營同幾個兄弟賠禮道歉如何?現在畢竟軍務要緊!這麼些些小事,很不必鬧成這樣,不免失了體面!”

    李永仲肅容道:“正因軍務要緊,這事情才不能輕輕放過!眼看着就要同賊子交手,我這營裏卻平白折了一什的兵力!顯字營哪怕滿員才多少兵丁?這受傷的人,都是老兵!我也罵他們,身爲武人,居然沒有隨身攜帶軍械,這是他們不對的地方!待他們傷好了,也要重重責罰!”他話中殺機濃烈:“但這件事,哪怕鬧到軍門面前本官也是不退半步!打人者不賠禮道歉,賠上湯藥費,我李永仲也不憚做一回混人!”

    侯永貴原以爲自己給了臺階,李永仲一定會就此服軟見好就好,沒想到此人卻當真是個榆木腦袋!他氣得眼前發黑,腦袋發昏,惡狠狠地盯着那張格外斯文完全不像武人面孔的臉,恨不得將他綁了丟到外頭去,眼不見心不煩!勉強平復呼吸,侯永貴目光陰冷,向着李永仲問道:“李隊官,你當真執意如此?不如聽兄弟一句,咱們做軍將的,很不必爲了這些事體失了身份體面!”

    “於侯隊官,的確有傷體面,於本官這裏,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既爲我營裏的兵竟然被人如豬狗一般痛打!也爲他們竟然如此不爭氣!侯隊官美意,小弟心領了,但今日此事無法善了!侯隊官若不交人,本官的確無可奈何,但也叫他們從此小心了!山高林密,路上發生甚麼都不稀奇!”李永仲呵呵一笑,殊無本分笑意,死盯侯永貴一眼,看得他渾身寒毛豎起方纔回頭大喝一聲,“收隊回營!明日早起趕路!”

    在壓抑的氣氛當中,顯字營的兵士在軍官的指揮下迅速以隊爲單位集合,然後沉默着一隊隊按次序回到營地。翔字營的兵士很有幾分手足無措,那十來個先前滿臉囂張狂妄的兵士現下雖還死撐着,卻悄悄安靜下來,恨不得就此將自己掩在人羣裏頭。侯永貴看着顯字營的人迅速安靜離開,沒人再朝這邊看一眼,心下滋味難明,卻莫名升騰起一股怒火,他猛地開口怒喝道:“那惹事的人呢!?”

    心腹軍將趕忙湊上前在他耳邊低語:“千總,屬下方纔查明了,是您的護衛親兵陳武那些人幹的。”

    “陳武?!”侯永貴霍然扭頭,盯着對方的臉目光恨不得在他臉上燒出洞來!他勉強壓低聲音,氣急敗壞地問:“你沒差錯!?果真是陳武!?”

    “屬下敢用腦袋擔保!果真是陳武!先前那會兒他們嘻嘻哈哈地從溪水那邊回來就大肆吹噓,說顯字營如何如何,有人問起,陳武就嚷嚷說顯字營裏都是些窩囊廢,如何如何的不禁打!當時您不在這邊,沒聽見!也就不知道了!”

    做夢也沒想到居然是自己護衛親兵做下的事,饒是侯永貴膽大包天,此刻也不禁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他只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一旦這個消息傳到顯字營耳朵裏去,說不得對方就要覺得這是他在背後指使!不然如何能解釋主將的親兵莫名其妙地動手,將友軍一什人打得個半死!?此事計較起來,就是鬧到侯良柱面前去,他也得結結實實地吃一頓排頭掛落!

    “那幾個混賬呢!?”侯永貴的睡意現在飛到九天雲外,只覺得手裏一陣發癢,必得好好抽些鞭子才能發散這股惱恨!心腹渾身抖了一下,叫他滿臉惡狠狠的神色嚇了一跳,腿軟得險些就跌坐地上!聽侯永貴發問,他心底一顫,嘴脣囁嚅着動了幾下,到底小聲開口:“方纔見陳武幾個躲進帳篷裏去了”

    侯永貴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叫他們給老子躲好了!那李永仲不是個好相與的!若是撞在他手裏頭,就是本官也莫奈何!”說到這裏,到底沒有忍住,惡狠狠地道:“告訴他們,若再出甚麼差錯,不用別人,本官我自己就扒了他們的皮!”

    顯字營大張旗鼓地過去,最後卻未能達成所願,雖然如此,兵士們卻不遺憾,不少人都在說:“有這麼個上官爲他們出頭!胡老大他們到底不虧!”也有人羨慕丁隊道:“往日裏就曉得千總待丁隊的人實在好,卻不知竟然好成這般!可惜俺不在丁隊!”還有人就悄悄打聽:“丁隊還要人麼?俺有好武藝,也肯死戰,就是不知千總現下還要不要人?”

    爲防兵士不穩,軍官們到處走動原是預備彈壓,卻不防將這些話聽了一耳朵。當下就有好幾個隊官沒忍住黑了一張臉。但哪怕是最爲冷淡的幾個人,這次說起來感受也複雜得很。他們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軍官,兵士們覺得李永仲今晚此舉痛快,軍官卻曉得他擔待了多大風險!就像侯永貴所說,入夜之後軍營嚴禁私自走動喧鬧,違者處斬!別看此事顯字營全營有份,但法不責衆,最後擔責的多半是主官!

    “千總,這樣的莽撞事萬不可再來。”周謙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此時李永仲正在他隊裏看望那幾個受傷的人,他忍不住開口勸道:“今晚的事我周謙記在心裏,日後千總有何吩咐只管說,周謙我要是答應得慢了半分,褲襠裏頭就沒生卵子!但這樣的事畢竟犯軍法忌諱,千總心裏頭有兄弟,咱們自己知道就行了!”

    在幾人牀鋪間走了一遭,李永仲問過傷情,正要離開,聽周謙如此說,他愣了愣,轉過身看着對方笑了笑,坦然道:“於軍中事,我懂得並不太多,但傷人者刑,殺人者死,這是大明律裏頭的法度!軍中規矩再大,也大不過大明律!我不過也是依法行事罷了。其他的多說無益,只看日後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