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何泰(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687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事實證明馮寶羣的擔心不是白費,他在傍晚對李永仲所言的“亂子”,沒過兩個時辰,當天晚上就發生了。

    近晚時候,兩個營近兩千人的明軍稍微離開大路,選擇了一個背風的山凹當做宿營地。離此不遠的附近有一片馬尾松,一條深至小腿的溪流蜿蜒流淌,橫穿山凹。因爲顯字營上下都不信任翔字營,爲防意外,乾脆自己住到外頭,也好警醒些。既然顯字營如此識趣,翔字營當然樂得輕鬆,笑納了更安全的山凹內側,剛好在溪水的上游位置。

    事情的開始不過是顯字營的一個什去上游打水,卻被翔字營的人蠻橫地趕了回來。一個什長去理論,對面一個敞胸露懷的兵丁翻着白眼斜着看了那什長一眼,吊兒郎當地應道:“你們下頭也有水麼!上官們還等着咱們燒水,你們這麼些人,攪得水都渾了!上官們如何等得了!”

    憑心而論,雖然有幾分勉強,但那兵士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什長叫他噎了一下,只得緩了語氣試圖同對方商量:“兄弟,這底下皆是卵石,並沒有甚麼砂土一類。倒是俺們宿營那附近的水底下倒全是土砂,又多水草,委實喝不了。這裏是個水灣,若擔心妨礙,咱們隔着稍遠些打水也就是了,”說到這裏,那什長怒氣也上來,憋不住嗆了一句:“再說了,難不成這水裏頭還寫了翔字營的名號?!翔字營用得,顯字營用不得!?”

    翔字營的兵士先前大都還一臉戲謔地看熱鬧,待聽到什長這麼說,當下就齊齊勃然色變,有人跳將出來,尖着嗓子喊了一句:“這水從爺爺地盤上過,那就是爺爺的水!爺爺不叫你這幫孫子喝,孫子們就得老老實實去喝馬尿!兄弟們,咱們上!打死這幫顯字營的畜生!”

    當下就有十來個人從後頭涌上來,顯字營那一什兵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個大虧!他們出來打水,就是連罩甲也脫了,就穿了一件軍服,手裏拿些葫蘆竹筒一類,打架時候能當甚麼用?對方人手一根兒臂粗細的硬木短棍,舞得虎虎生風,稍稍有些良心的,專朝大腿背脊一類地方放手狠打,有那黑心的,不撿地方,劈頭蓋腦地打下去,幾棍就將一個五六尺高的漢子打得沒了聲氣!

    這裏位置稍偏,二十來號人糾在一起廝打,不時就有人或者滿臉鮮血或者一聲不吭地栽倒在地,呼喝咆哮混合着哀嚎呻吟,那什長見勢不好,想跑回營裏叫人,卻被翔字營的人攔住,因他畢竟身份不同,那兵士倒也不敢如何下手,乾脆拖在邊上一棍打暈了事。

    這場架來得快去得也快。打人者離營地近,過不半會兒紛紛收手回去,顯字營的兵士們這才彼此攙扶着腳步踉蹌地站起來,七八個人面目青腫,幾個人露在衣裳外頭的皮膚上都是青紫一片還不忘收拾那一堆已經變成碎渣的葫蘆,一個矮個子兵士啞聲問什長:“咱們回去怎麼說?”

    什長頭上叫對方打了一棍,僥倖沒死,沒也腫起一個巨大的腫包,碰一碰都覺得疼得慌。他嘶嘶地吸着冷氣,在旁人的攙扶下抖着手腳站起來,聽部下發問,當下就恨極一般咬着牙開口:“這口氣老子咽不下去!等着吧,咱們回營裏頭先將此事同隊官講了再說!”

    李永仲剛脫了外頭沉重的魚鱗齊腰明甲這還是上回大閱時受侯良柱獎賞得到的身上只有一件汗溼的青色曳撒,就看見周謙一頭撞開帳篷簾布大步走進來,原本守在門外的親兵緊張地跟在後頭一臉苦色,看見李永仲忙趕緊躬身抱拳一禮道:“隊官!周隊官急着找你,卑職沒攔住”

    “你先出去吧。”李永仲神色溫和地擺擺手止住親兵的話,看着親兵出了帳門,才轉向一直憋着氣沒出聲的周謙,頓時皺起了眉頭這脾氣火爆的隊官麪皮紅漲,下頜鼓起死死咬着牙關,兩隻赤紅的眼睛彷彿滴血,那一雙眉毛扭在一起如打了結一般!他兩手緊緊攥在一起,看李永仲看他,也不行禮,只一字一頓地道:“我今日不宰了那幾個兔崽子,我周謙就是狗娘養的!”

    這話說得好沒來由無頭無腦。李永仲彎腰撿了一把馬紮出來,又自己拿了葫蘆給他倒了一碗水,言簡意賅地開口:“坐。看你一頭汗,先喝口水再說!”看他不動,又喝罵一句:“喝口水的功夫,能耽誤你甚麼事?”

    周謙情不甘意不願地坐下,抄起碗將水兩口喝乾,轉手將碗丟在小杌子上,茶碗滴溜溜地栽原地打了個轉,險些摔到地上去。李永仲伸手按住,一面在他面前也坐了下來,沉聲問他:“這是出了甚麼事?你要殺哪個?”

    “我要殺翔字營的賤人!”字句從周謙嘴裏一個一個蹦出,落在鋼板上,都能砸出不小的坑洞來!他雙手死死扣着膝蓋,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李永仲,勉強壓抑的聲音裏頭滿是怒氣,顯是氣極:“千總!你救了俺老周兩回的命,俺雖然莽撞,卻不糊塗,這仇,俺是必報的!同誰都不相干,我同千總你說一句,你卻是攔不住我!”

    “我連甚麼事體都不曉得,要攔你作甚?”李永仲反問一句,聽周謙這番殺氣騰騰的話說完,他眉毛都沒動一根,只淡淡道:“你要殺人,可以。只是總要說個讓人信服的由頭出來,甚麼由頭都沒有,沒得叫人說,顯字營的周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好!”一聲咆哮出口,周謙一聲未停地將部下的遭遇說完,末了猶自氣不過,聲音越來越大,彷彿轟隆落雷一般:“千總!我那部下何錯?!兵士何錯!?不過就想打些水,就叫翔字營的畜生們朝死裏打!方纔醫官看了,只說有幾個骨頭都裂了,還有個腿骨都斷了!再行不得遠路!要靜養!現下正在行軍,上哪裏去靜養?難道將他們扔在這前不見村後不着店的鬼地方?!還是說,翔字營如此囂張,這是打量俺們好欺負!”

    “你那部下,倒也有錯。”在周謙一句高似一句的話中,李永仲平平淡淡突地插了一句。

    “你說甚麼!”周謙騰地一下從馬紮上跳了起來,無法相信一般,兩隻眼睛驚疑不定地瞪向李永仲,鼻翼翕動,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好似怕李永仲沒聽清一般,又說了一遍:“你說甚麼!?”

    “做兵的人,走在外頭,除了咱們自家之外,到處都是可疑之人,況且這還算得上是蠻子的地盤!無論如何,也帶隨身帶有器械!”李永仲雲淡風輕地說完,看也不看一臉呆滯的周謙,伸手將放在榻邊的一口雁翎腰刀掛在身上,站起來衝着帳外暴喝一聲:“秦勇!”

    只聽靴聲橐橐,親兵掀開門簾大步進來,朝李永仲抱拳一禮,大聲道:“屬下在!”

    “你去,把隊官們叫上,再叫了全營全幅披掛!”李永仲緊了緊手腕的牛皮護腕,冷冷地一笑:“翔字營的同袍們精神好,這麼晚了還要摔跤耍子,咱們不妨帶上兄弟們去會會,看看翔字營的兄弟手腳到底有多利落!”

    原本是自家隊裏的事,轉眼就要變成牽連千多號人的大事!便是膽大如周謙也不由覺得頭皮發麻!他呆愣一陣,眼看秦勇利索地應了個是,當下就轉身朝外走。這溽熱的天氣裏頭,他打了個寒顫,不及多想,趕緊將秦勇一把拉住,忙忙開口:“秦兄弟先別忙,等我同千總說兩句話。”又轉向李永仲,吸了口氣,壓住險些就要從喉嚨口蹦出來的心跳,鄭重地開口道:“千總肯爲兄弟們出頭,我周謙感激不盡!但是這畢竟是我自家隊裏的事,犯不上拉着全營!便是千總,也只當不曉得此事!不然鬧將起來,日後軍法上官難饒!”

    “現下,我便是顯字營的千總!你隊裏的人出了事,你尚且曉得爲他們出頭,難道我就能裝作甚麼都不曉得,幹看着不出聲!?以後兵士們還怎麼看我?我還怎麼帶兵!?從來沒有這個道理!”李永仲神色冷靜,只將八瓣帽兒盔戴到頭上,拉着繫帶繫好,瞪了一眼秦勇:“你還在這裏做甚麼!?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秦勇趕緊甩脫周謙,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不大會兒功夫就聽見原本安靜的外頭猶如熱油入水,一下熱鬧起來!隆隆的跑步聲,此起彼伏的口令聲,還有甲冑兵器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混雜一起,一下就叫人繃緊神經!

    此時李永仲臉上才稍稍顯出些冷峻凜冽的意思,看着一臉不知所措卻又隱隱激動的周謙,點點頭道:“周隊官,你今日很好!隊裏的人出了事,卻沒有立時想着去報復,先到我這裏來了!你記好了,只要不是私下從事,天大的窟窿我也給你補了!哪怕只是暫任,但當一日和尚就要撞一天鍾!這營裏頭,丟根針,算起來都是我的事!”

    剛剛歇下的顯字營兵士被緊急叫起來,全副武裝披掛完畢,就看見各自的隊官陰着臉過來,低聲同什長們吩咐幾句,然後糊里糊塗的兵士們便收到命令保衛翔字營營地。不少人頓時面露喜色,也有不少人立刻有些遲疑雖說討厭翔字營不假,但無論如何,都不到內訌這個份兒上!

    不止是不知內情的兵士們這般想,馮寶羣等幾個曉得緣由老成些的隊官也作此想。一個叫劉貴,平日裏同馮寶情不錯的隊官便和他低聲說:“雖說千總一片好意,但到底太莽撞了些!現下錯處在他們身上,若千總真要把人家一圍,咱們就丁點兒道理不佔了!這事情做不得!”

    劉貴扯了扯馮寶羣,以近乎氣聲的低音同他道:“千總年輕氣盛,又是一心爲着兄弟熱炭團一般的心思,現下恐怕是勸不動的,不如咱們就當作不曉得此事,按兵不動,待一會兒事情鬧起來,再去解圍!”

    馮寶羣眯了眯眼睛,不動聲色地開口道:“你的意思是,咱們就不摻和到渾水裏頭去了?”

    劉貴與他相交多年,哪裏看不出馮寶羣臉上平靜,心裏頭卻有了別樣想法,趕緊擺手道:“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他頓了頓,又道:“但是現下咱們畢竟是在行軍路上!是身負軍令重任,白撒所情況未明,咱們現下就要同自己人鬧起來!?還要不要打仗!?”

    他語氣越發急促誠懇:“馮老哥!千總願爲咱們底下人出頭,咱們就更要爲他着想!他現下年輕,又大好前程,此事若出,罪責不小!咱們都是千戶手裏提拔的人,難道能眼睜睜看着李千總現在自毀前途!?”

    “你說得很是。”馮寶羣心下一定,聲音裏方纔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緊繃都放鬆了,又搖搖頭嘆口氣,沉重地道:“劉兄弟,咱們身負重任,這你說對了,但就是這身負軍令,才不能不出這個頭!這口氣無法咽!這不是小事,現下兵士們不曉得,難道之後也不曉得?!他們會怎麼想!?咱們的人叫欺負了,上官卻一言不發!有這樣的心思,還能打仗!?”

    劉貴一怔,還沒說話,就聽馮寶羣又說:“這也是我方想通的。的確,咱們現在將兵士們安撫下來,待回去大軍再來理論,但一來,那不知是甚麼時候的事,二來,哪個不曉得,侯永貴是軍門族侄?誰敢打着包票說上官一定會秉公處理?三來”他一向帶笑的臉上難得露出些不忍之色,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劉貴心上:“咱們做兵爲將的,戰場之上,誰曉得能活多久?若那幾個兵士不幸,難道叫人家死也不甘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