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白蓮教(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903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縱是炎夏,但猛烈的山風呼嘯着滾過樹梢枝頭,帶起嘩嘩聲浪。鳴蟲近乎失語,呼呼作響的風聲中,彷彿整個世界都安靜了。蒼穹是深澄的黛墨,其上百萬顆星子閃爍不定,今夜月色黯淡,渺無層雲。

    劉小七今夜負責前半夜值夜。他帶人巡視了一圈,又跟哨兵囑咐幾句諸如小心當值注意火燭一類,按照條例,他這會兒就能回哨位上休息,走到半路,卻忽然改了主意,朝身邊護兵要了兩塊大餅並一葫蘆水,就一個人朝看守俘虜們的營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

    作爲俘虜中的首領,關老二被單獨押在一個臨時趕製的木籠當中,站不得睡不得,只能一直坐着,從下午到入夜,只吃了一塊巴掌大的幹餅,喝了兩口水,別的再沒有了。此刻正是口乾舌燥,肚裏打鼓的時候,闔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間,聽見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關老二原以爲不過是路過的兵士,卻不想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木籠之前。

    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正要跟這來意不明的兵士拉拉關係,說點什麼,卻隔着木欄看見劉小七一臉沉靜地站在面前,當下臉上就失了表情,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關老二清清嗓子,出來的聲音嘶啞到自己都覺得可怕:“軍爺,小的實在難捱,這前頭還有老長的路,能不能給小的喝點水?不然不到大軍跟前,小的恐怕就熬不住了。”

    將幹餅從欄杆縫隙遞進去,劉小七又將葫蘆嘴伸進縫隙,關老二立刻撲過來,雙手緊緊抓住欄杆,嘴巴拼命向前拱,哨官給他灌了幾口水,就把葫蘆掛在欄杆外頭,這樣雖然沒法子拿進去,卻也能勉強夠着葫蘆喝幾口。

    喝了水,關老二卻不急着吃東西,他撩起眼皮將劉小七上下一打量,見他戴着八瓣帽兒盔,身上是一件半新不舊的鴛鴦襖,腰帶上掛了一把黑鐵鞘腰刀,原先乾瘦的個子現在竄了一大截,人也壯實不少,面目沉靜,沒有半點之前的怯懦卑下之態,總之,已經和他記憶中那個乾瘦矮小的朋友完全不同。

    “上回見你,還以爲你活不下來。”往身後的欄杆一靠,關老二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個甚麼心思,只是他爭強久了,已經服不得軟,現在落到這個地步,嘴上還要冷嘲熱諷圖個痛快:“以前你給仲官兒賣命護衛鹽道,我卻攀上了伯官兒的高枝,原以爲能就此發達,哪個曉得伯官兒竟然是個不中用的,好日子沒過幾天,又被打回原形。你卻步步高昇,現在手底下也管着人,吆五喝六的,威風啊!”

    “我靠本事吃飯,哪怕累死也心甘情願。”劉小七語氣平淡,沒爲關老二話裏透出的那點惡意生氣,“就算賣命,也吃一口乾乾淨淨的飯。沒你有本事,還能攀上伯官兒,可惜不靠本事吃飯的事情終究不得長久,現在你落得這個下場,卻是你自找的。”

    關老二面色一滯,青紅交錯,咬牙切齒地瞪着劉小七,只恨現在拿他無法,不然就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好半天才平復下來,關老二神色怪異可怕地衝劉小七嘿嘿一笑,裏頭頗有些露骨的瘋狂之意:“你現在不得了!是不是?還在可憐我關老二對吧?覺得我關老二就是敗類人渣,有這個下場,全是自找!嘿嘿,我給你說,莫要得意太早!官皮子得意不長久!”

    “我得意是否長久,恐怕輪不到你來說。”劉小七不動聲色道。他索性在木籠前盤腿坐下,端詳了片刻關老二青腫紫脹的麪皮,視線尤其在眉骨乾涸凝結的血痂上停留,只將關老二看得臉上的笑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臉陰沉。

    “明日我們就能回到大軍,仲官兒說他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劉小七慢吞吞地說,似乎完全沒有發現隨着他的話,籠子裏頭的關老二面色清白交錯逐漸扭曲,“你以爲仲官兒看重你?想要從你口裏榨出些消息來?可惜啊!”他認認真真地嘆了口氣,看得關老二眼角抽搐,“仲官兒並沒有這個意思,倒覺得你留在手上,給咱們帶的麻煩更多。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頭,我同你先說一聲,到了大軍裏頭,還是老實一點,咱們侯軍門不是個好性的,武夫又多是莽漢,別說你這樣的賊徒,便是正經在冊的兵漢,光行軍法,一年就要打死多少!”

    關老二冷哼一聲,擺出一副混不吝滿不在乎的神色,卻叫劉小七一眼看出不過是色厲內茬。“現下不過是你自己胡說八道罷了。”木籠裏俘虜的面目在火光搖曳的陰影裏晦暗不清,劉小七隻聽他說:“樑王十萬大軍,再有我家將軍聯手,官軍值當甚麼?!現在我不過吃些苦頭,等官軍被樑王與將軍打得屁滾尿流之時,我現在吃的苦頭,到時候就是十倍,百倍的回報!”他朝劉小七看去,譏嘲地道:“劉小七,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頭,你不如看清形勢,早早投了樑王!不然到時候腦袋落地,後悔也晚!”

    說到這裏,其實兩人已再無甚麼好說。劉小七站起來拍拍衣裳上的枯草泥土,也不生氣,只臉色平靜地開口道:“我現下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刀口舔血的營生,縱然死在戰場上頭,也並無絲毫埋怨。不過倒是有一點,若我將亡,你卻也活不長久。到那時,我定然親自操刀送你上路。”

    說完劉小七叫來看守的兵士,淡淡地吩咐道:“此人是個亡命徒,奸猾無比,爲防上當,除了給水給食之外,一律不許同他說話。他若是有大逆不道的悖反之言,只管叫他說,說一句,少一口水,若說十句,就不必給他水喝。”

    關老二聞言頓時大怒,想要跳起理論幾句,卻忘了那木籠只到成人腰高,結果一下撞到木欄上頭,頓時眼冒金星,疼得涕淚同流。劉小七看也不看他,說完轉身就走。關老二再是怒火中燒,叫罵不休,也架不住沒有水喝,沒多久就不得不消停下來。

    劉小七走得極快,不過數息光景就走到李永仲休息之處。他停在三步之外,見李永仲側躺着似乎已經睡着,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低聲叫了一句:“隊官,卑職有事要說。”

    李永仲卻並沒有睡着。白日裏累得厲害,但躺在雜草叢生硬邦邦的土地上卻怎麼也沒法子入睡。正在胡亂想着一些不着邊際的念頭,就聽見劉小七叫他。李永仲翻身坐起,往身前燃得微弱的篝火裏頭丟了兩根乾柴,就叫他:“小七,過來坐,你這晚了還過來,可是有要事?”

    “方纔我去見了關老二。”劉小七半點不猶豫地將剛纔和關老二的對話說了一遍,最後他鄭重其事地開口道:“關老二一直在說,那甚麼將軍若是和蠻子聯手,縱然是大軍也抵擋不住。我心裏一面覺得這實在荒謬,一面又擔心恐怕裏頭有甚陰謀,實在不安,自家想了半天,坐不住,這才不得已擾了隊官清淨。”

    “聯手?”李永仲將這兩個字在口裏咀嚼唸叨一回,他盯着篝火出身,低聲自語道:“先前這傢伙也是這麼說。又是一臉篤定的神色,他難道不知道若是進了轅門,恐怕就別想活着出來了?難道還留有後手?不知道消息實在太少”想了一回仍舊不得要領,李永仲乾脆同劉小七吩咐道:“我看關老二此人雖然奸猾,處世上頭卻並不甚高明。他既然口口聲聲說官軍必敗,想來是有依仗。明日上路,小七你也別忙其他的,就去看看這個關老二,看他葫蘆裏頭到底還要賣什麼藥。”

    “反正回了大軍裏頭,關老二此人是定然要交出去的,若能打聽出消息固然不錯,打聽不出來也無甚要緊。”李永仲伸了個懶腰,他心裏有事時候倒是來了瞌睡,最後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劉小七聽:“自家有槍有糧,縱然前頭是天兵天將下凡,也得叫我亂槍打死!”

    接下來一夜無話。第二日天色剛亮明軍就整裝起來準備趕路。劉小七果然如李永仲吩咐,半步不離木籠裏頭的關老二。初時關老二還要陰陽怪氣地說些怪話,但隨着日頭漸高,明軍倒是有裝得滿滿的葫蘆水囊,路上也有山溪泉水,但俘虜除了指望兵士偶爾的善心之外,就只能一面靠自己苦捱支撐,一面指望早早休息。

    關老二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嘴皮乾裂起殼,喉嚨裏頭彷彿要起火冒煙,他朝旁邊一看,劉小七正咕嘟咕嘟地抱着葫蘆喝水!一邊後悔自己昨晚得罪劉小七太過,一邊又惱恨此人不講半點過去情分,關老二卻不想若是此時他同劉小七掉轉身份,恐怕折辱更甚!

    “小七”口渴得實在太難受,關老二不得不做小伏低地開口:“小七,看在咱們以前一同吃苦受罪的份上,給我一口水喝吧?這渴得實在太難受!路上又沒個遮陰的地方,你行行好,要不就一槍捅死我,要不就給我口水喝吧!”

    劉小七瞥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將葫蘆扣好蓋子,呵呵輕笑一聲,問他:“昨晚上你不是頂強項?頂硬氣?如何現在又同抽了骨頭一般?關老二,你現在還在籠子裏頭!咱們有數的幾匹馬,連隊官都不得坐,就拉你們這些賊囚了,我們還得辛苦走路!你還有甚不滿意的?”

    “你放我下來,我定然老老實實走路!”關老二實在是渴得難受。昨天他雖然也被關在籠子裏,但一則那時候累得厲害,另一則,那會兒是下午晚上,太陽原就下山了,縱然渴也並不十分厲害,哪裏像今天這般,白晃晃的日頭曬得人心內發焦,直想死了一般!

    “我這口水現在金貴。”劉小七舉着葫蘆晃了晃,笑嘻嘻地道:“若說給你喝,倒也不是大事,但我總得落些好處。不然這虧本生意誰肯幹?”

    關老二現在沒力氣跟他鬼扯,有氣無力地嘟囔:“你想問什麼,不妨直說。不過我也有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想問將軍的事,不如現在就不必開口。將軍待我恩深似海,我是個沒用的,辜負他老人家信重,兩回都栽在你們手上,但要叫我出賣將軍,也是萬萬不能!”

    挑了挑眉毛,劉小七倒是沒想到關老二竟然還有這重情重義的一面。先前那些輕浮虛僞的神色彷彿潮水一般從他臉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靜穩重。他朝關老二點點頭,將葫蘆收起:“既然你說寧死不說,那我也不必多問了。前頭還要再走幾十裏路才能休息,你既然不說,水是定然不能給你的,不如就看你自己運道罷。”

    他說得乾脆,接下來的路當真是一滴水也沒給關老二。不僅是水,原先手掌大小的幹餅也沒了。關老二焦渴難捱,只覺得心內悲涼十分,看兵士們喝水用飯,那眼珠子都險些瞪出來,但口裏卻乾澀難受,連半點唾沫都沒有。

    曹金亮轉回原本停留在木籠上的視線,扭頭同李永仲說話:“倒是看不出。”他嘖嘖有聲地道:“當初在富順爛泥一般的人,竟然也是個烈性的!就是走錯了路,可惜啊!”

    “那關老二?”李永仲也轉頭看了一眼,再轉回來時臉上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地同曹金亮道:“都說你曹金亮生了一雙利眼,沒想到今日也能看走眼啊!這麼一個人,居然也能說一句烈性?那小七算什麼?咱們麾下這些兄弟們算什麼?”

    聽他口氣不好,曹金亮乾笑一聲,問道:“隊官這般說,想來是看不上他了。”

    “能看得上他甚麼?你以爲這就是烈性?不過是他以爲自己烈性罷了。這樣一個自以爲天下間就他一個人吃苦,一個人受罪,遇上些不好的,便怨天怨地,怎麼能說得上是一個烈字?等着看吧,我料他堅持不了多久,這樣的人,只有別人欠他的,哪有他欠別人的,他口裏那點事,不過是爲着一個好價錢,才熬到現在,等他發現原來以爲值錢的東西沒人在乎,你到時再看。”

    李永仲這番評價很快就應驗了。午時剛過不久,劉小七神色匆匆地來找李永仲,見他第一句話就是:“關老二說了,那個將軍,是白蓮教的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