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蓮教(1)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515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只是剛進五月而已,夏季已迫不及待。
雲海下的常世,清晨的涼意並不持久,僅僅是初夏而已,陽光已顯露威力。才將將過午,水汽便無處可尋,漂浮的塵灰填滿了城市的每一處縫隙,坊市顯得粘膩而沉悶。就像蜜酒一樣,阿鳧想,因爲太過甜美而讓人感到難以下嚥。就連喜歡蹲在牆頭曬太陽的貓也躲進了建築和街道的陰影裏。
桑樹幼嫩鵝黃,大概在兩個月前生出的新葉迅速長成巴掌大,層層疊疊,已經可以遮覆枝杈橫生間的天空。僅僅在十來天之前還尚堪溫和的陽光,如今曬在脊背上,燙得險些連黛藍的外袍都穿不住。
在幾棵高大的香樟樹於陽光投射的陰影裏,阿鳧正在整理行李。大概是因爲太熱的關係,這個生於黃海的黃朱之民少年將深黛的外袍鄭重地搭在木箱上,上身只馬虎地套着白麻中單,露出黝黑結實的胳膊。這樣的穿法,按說在這個季節,多少還是單薄了。
但今年的夏天,未免也來得太早。
幾天前的演出最後以妖魔的來襲而告終。演出過半,不知道從哪裏傳來“妖魔來了”的大叫,人們慌慌張張地從朱旌的帳篷裏跑出來,場面一度失控到無法言喻的地步,人羣四處奔逃,險些發生嚴重的踩踏事故,朱旌費盡氣力維持秩序,人數稀少的他們努力的程度在那種情況下只能說微薄。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也有人因爲這樣而全身脫力再也跑不動,不得不躺倒在塵埃遍佈的空地上。
也因爲這樣,這個由黃朱之民組成的朱旌劇團不得不提前離開傲霜。如果之前僅僅是聽說,現在他們也確定了,哪怕是巧國首都傲霜,在前任鎬王失道駕崩之後,也無法逃過妖魔肆虐的命運。
恐懼巧國變得比慶國還要糟糕的前鎬王,居然追殺當時尚未即位的慶國胎果君主,因此而失道的蠢行傳遍了十二國。
劇團裏有喜歡談論市井的人因此說,前鎬王諡號錯王,真是貼切。
因爲騷亂的原因,道具的情況相當不樂觀。散亂的,還有因爲損壞而修理補充的道具被順便堆放在了一個帳篷裏。出發的時間迫在眉睫,負責道具整理的阿鳧不得不頂着大太陽將混亂的道具重新歸類,打包捆紮。
領隊的朱旌已經決定,兩天後上路,前往慶國。
雖然幾年前還是混亂破敗,妖魔橫行的國度,不過在景王赤子即位的現在,比起凋敝窮困的鄰居巧國,原本貧窮的慶國,這幾年雖然還談不上富足,但就算多少有些勉強,也能填飽肚子。大部分巧民仍舊爭先前往奏國的如今,也有一些人選擇逃向了慶國。
總之,沒有人願意留在前途灰暗難測的巧州國。
“阿鳧。”單薄沉穩的少年聲音在朱旌的身後響起。
“蘇覺。”阿鳧指指還有一半尚需整理的行李,“還有這些沒弄好了。”
或許知道要來幫忙,蘇覺用臂縛綁好了兩隻衣袖。他一邊將零零碎碎的道具放回那口棗木箱,一邊和阿鳧說話。
“陳彥乙說晚飯之前必須將行李打包好。”蘇覺將彩旗卷好,用事先準備好的麻繩捆緊,一邊將劇團裏有管家之稱的朱旌的話轉告給阿鳧。
“來得及。”簡短地回答之後,阿鳧將最後一個箱子點數之後鎖好,轉身幫蘇覺把已經捆好的彩旗套進麻袋裏,當最後一捆彩旗被妥當的捆紮在麻袋中之後,兩人都聽到了來自對方的腹鳴。
阿鳧擡頭看了看日頭,稍微估算了一下時辰:“已經未時了啊”他叫蘇覺,“別管那堆東西了,我們去找炊伯吧。”
“炊伯去西城了。”蘇覺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看着相當驚訝的同伴說:“據說是因爲百稼已經不多,必須再買些糧食補充。”
黃朱的主食,百稼能加工成多種穀物,水煮之後會膨脹成之前的六倍,即使口感未必見得很好,不過單靠這個,也能活下去。
但現在居然聽說百稼不多了,需要補充其他的糧食,無論如何,作爲朱旌的一員,阿鳧吃了一驚。
“算了,”蘇覺勸阿鳧,“炊伯不在,去拿食物不方便。”他的意思是如果被當成偷盜食物的賊,那既倒黴也完全沒必要。
阿鳧想了想,即便有些不甘願,還是同意了同伴穩重的建議。
同身爲朱旌的阿鳧相比,蘇覺僅僅是這個名爲“翼虎”的黃朱劇團在流浪諸國的路途中撿到的浮民。沒有旌券,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文書,倒臥在一棵山間的裏木下,翼虎的朱旌發現他的時候,只剩一口氣。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撿到蘇覺之前,朱旌剛因爲妖魔的襲擊而喪失一名同伴。“留下來幫忙也不錯。”因爲這樣想着,於是原本覺得救助浮民是個麻煩的黃朱們同意將名爲“蘇覺”的浮民留下來。
也有人好心告訴蘇覺,如果加入黃朱,那就無法得到土地了。蘇覺回答說,越來越多的土地都荒蕪了,就算得到土地,也沒用。
“成爲黃朱也不錯啊,可以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看起來異常瘦弱,黑髮黑眼的少年這樣回答翼虎首領,“旌劵什麼的,並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大概這樣灑脫的回答意外地讓首領很滿意,第二天晚上,負責燒飯的炊伯告訴蘇覺,以後他就和阿鳧一起,負責道具的管理。
“不管怎麼說,還能活下去啊。”雖然年歲不大,但比同齡人更加通曉事理的蘇覺笑着說,將這份差事答應了下來。
阿鳧將回憶中那個瘦弱過分的少年與眼前這個儘管孱弱,但卻在相處中意外讓人安心的人對照起來,就算是生活顛簸不定的朱旌,黃朱的少年對於王的重要性忽然就理解得異常深刻。
“真希望能早點安定下來啊,巧國。”像大人那樣嘆了口氣,阿鳧注視着同伴純淨的黑色眼瞳,“阿覺,你也想要一個王吧?”
像是對阿鳧的期望毫無所查,蘇覺僅僅笑着點點頭說是啊,然後將視線轉移到湛藍無垠的天空去。
“想要和得到,根本是不一樣的。”年少的浮民喃喃自語。
夜露深重,丑時剛過不久,炊伯將兩個少年叫醒。
迅速穿衣洗漱後,蘇覺和阿鳧打着哈欠幫炊伯準備好早飯和乾糧,然後熄滅爐火,將做飯用的大鍋搬上車捆好,確保不會在路上鬆開阿鳧再去確認了一遍道具箱的情況,蘇覺則將已經放涼的饅頭和餅按照人數分好前一天晚上臨睡前,首領說過第二天不會停留,他們必須儘快離開巧國。
“現在什麼時候了?”炊伯的聲音帶着疲倦的乾澀和含混,蘇覺看了看天色,謹慎地回答:“大概到寅時了吧?”他朝周圍看看,希望能找到阿鳧,對於時刻的掌握,蘇覺遠遠沒有阿鳧準確。
離得有點遠,不過在萬籟俱寂的凌晨,阿鳧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過來:“寅時一刻。”
藉着燈籠微弱的火光,蘇覺遙遙朝阿鳧豎起大拇指。
炊伯去叫醒了首領黃虎。僅僅一刻鍾之後,原本沉靜的營地響起了人聲。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沉悶的咳嗽聲,洗漱的水聲,收拾帳篷發出的篷布簌簌的摩擦聲,偶爾還夾雜了幾聲短促的笑聲。
這些聲音和黎明前最爲深沉的黑暗溶爲一體,昭示着嶄新一天的開始。
2、
不管怎麼說,將他從那樣難以忍受的飢餓中拯救出來,蘇覺發自心底感謝這羣漂泊在十二國之間的黃朱之民。
因爲天不亮就起來幫廚的關係,翼虎的首領黃虎讓兩個少年坐上拉道具的馬車去補覺,“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長高。”看起來就像一尊移動人型巨塔的黃虎,與粗野蠻橫的外表相對的,是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內心。作爲整個劇團的支柱,與團裏的其他成年人不同,他相當喜愛和劇團裏的小孩子玩耍。
雖然被當成孩子對待有些不甘心,但能坐上馬車而不必像其他人那樣走路,阿鳧還是覺得很高興。一開始還很興奮地和蘇覺聊天,但沒過多久就響起了輕緩的呼吸聲。
蘇覺叼着隨手從馬車外扯來的草杆,扯開疊好的油氈布蓋在阿鳧和自己身上這原本是爲了防雨而特意準備的。天還沒亮的現在,僅僅穿着粗麻中單和蒼灰裋褐的蘇覺有些後悔將自己的行李和其他人一起扔到了前面的車上去。
他將雙手疊放在腦後,仰面躺在顛簸不停的馬車上。天空依舊是深邃的墨色,但漫天的星子已逐漸隱去,只餘下不多的幾顆,快要天亮了。蘇覺閉上眼睛,想象着原本深黛的夜空漸漸發亮,然後自天際破開一線魚肚白,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被強烈的金色陽光劃破,幾乎在瞬息之間,黛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彤色暈染了半個蒼穹,再過不久,如石榴紅一般燦爛熱情的朝霞將染透天空,將最後一絲夜色驅逐開去。
只是當他睜開眼睛,由東至西,由南至北,彷彿一口倒扣大鍋的蒼穹仍舊是固執的黛紫,那樣深沉的夜色將他靈臺的清明一點一點逐去,最後只剩濃厚的睡意。
最後,他閉上眼睛,墜入悠遠的黑甜鄉。
“覺,阿覺,阿覺!”
眼皮好像黏在了一起,萬般不願分開,蘇覺用手背蓋住眼睛,發出像嘆氣一般的呻吟聲:“阿鳧啊?”
“已經天亮了哦。”
蘇覺掀開硬邦邦的氈布坐起來,難得的一絲暖意迅速消散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他打了個哆嗦,放眼所見,朝霧濃重,沾衣皆溼。旅人們安靜無言,道路上只聽得到馬車行走間轔轔聲響,間或夾雜馬蹄踏地之聲。
“現在到哪兒了?”
“據說已經離開了傲霜,現在應該在喜州的某個地方吧。”
簡短的對話之後,兩個人似乎無話可說。阿鳧從隨身的口袋中摸出一截粗劣的木頭和一把簡陋的刻刀,最近他迷上了木雕。正好朱旌中有個人似乎頗擅此道,從那之後的閒暇時光,阿鳧將相當多的時間浪費在了木雕上。
他也曾問過蘇覺要不要一起學,浮民少年笑着搖頭,“我啊,好像從以前就不擅長這類手工。”他很老實地跟阿鳧說。
而不僅是阿鳧,朱旌中也有相當多的人認爲蘇覺大概並不擅長這類需要動手的工作。劇團中阿鳧同年紀的朋友曾和他一起討論過這個浮民的來歷。
雖然瘦弱,但身材高挑,皮膚也是久未日曬的蒼白,手掌柔弱無力,右手的指節上有不太明顯的薄繭。雖然每個孩子都會至少進入小學,但朱旌們都認爲,蘇覺的水準肯定不止是小學,甚至是上癢。
“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最後朋友下了這樣的結論。
阿鳧無法反駁。雖然他覺得溫和而穩重的蘇覺怎麼看都和高高在上,從不正眼看朱旌們一眼的有錢人完全不同。
“如果他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那爲什麼還倒在山裏呢?據說差點就餓死了。”這個問題不僅阿鳧好奇,應該說,全體朱旌,都非常好奇。
不過對朱旌們來說,黃朱之民原本便是捨棄了國家與過往,在黃海之地掙扎求生的浮民。他們雖然好奇蘇覺的身份,但也謹慎地保持了緘默。
原本濃厚得連三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的晨霧在陽光的稀釋下,現在稀薄得彷彿紗簾。阿鳧將雕了三分之一的木頭和刻刀收進獸皮做的小包裏,招呼蘇覺一起將氈布疊好放起來。過於堅硬又過於寬大,對於還是少年的他們來說,一個人疊確實有點勉強。
而道路兩邊的田地裏,終於能看到三三兩兩勞作的農人。
“前面好像是個村子。”阿鳧用手搭了個涼棚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看起來不大就是了。”
蘇覺也學着阿鳧的樣子將手舉到眼前,就像阿鳧說的那樣,村子確實不大。他數了數,連一裏都沒有。建築物看起來幾乎沒有除了黃色之外的顏色,茅草是枯黃的,泥牆是髒污的昏黃,就連窗戶,也蒙了一層薄薄的黃土。
“黃虎說整個白天都不會停下吧?”言下之意是村子大小和劇團無關。
阿鳧笑了笑,向蘇覺解釋道:“雖然是這樣,但馬不行吧?得讓馬休息,喝水吃草,因爲路途遙遠,一般的草料根本無法讓馬吃飽,所以這種時候就得喂黑豆和燕麥。這樣馬才有力氣,也不會在長途跋涉之後病倒。”
蘇覺露出幾分驚訝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嗎?還以爲會一口氣走到天黑啊。”
“不停留的意思是說不會生火做飯吧?確實如果要生火的話就太麻煩了。尋找乾淨的水源,撿拾木柴,生火做飯,還會浪費珍貴的鹽巴”阿鳧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還是熱飯比較好吃。
劇團的車隊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停下,朱旌們已經能看到村子的入口被拒馬封鎖起來,提着糞叉和鐮刀的青壯守在道路兩邊,還有幾個獵戶打扮的青年已經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遠遠地有人喊:“你們是什麼人?”
黃虎同樣大聲回答,讓聲音傳過去,“我們是朱旌啊!”
那邊好像有些騷動,似乎在商量是否相信黃虎的話。然後蘇覺看到有個老人走出來。
“能看看旌劵嗎?”
好像早有準備,黃虎讓炊伯將他的旌劵送過去讓對方檢查。蘇覺猜想首領不過去大約是他的樣子實在太嚇人了一些,還有的話,應該就是朱旌們下意識地保護首領的原因。
對方應該相信了黃虎的話。年青人收起充當武器的農具,搬開擋住道路的拒馬。
當馬車路過的時候,蘇覺特別打量了一下由幾根木頭草草釘就的拒馬,就和他所想的,這樣的拒馬只能充當道具而已,幾乎沒有什麼實用的價值。大概是村民看過軍隊的樣式之後自己做的粗劣模仿物吧。
裏宰和黃虎商量了一下,他同意劇團在村子裏休息的請求,也同意村民們將草料和糧食賣給朱旌們。但前提是朱旌不能在村子裏閒逛。雖然說得很委婉,但對方顯然希望劇團在村子裏的時候,最好哪裏也別去。
結果除了和村民交易的那幾個人,其他人都無聊的呆在馬車上。
阿鳧和蘇覺低聲說:“巧國的人特別討厭海客和山客,連帶着也討厭朱旌。”
蘇覺有些驚訝,他能理解巧國人討厭海客和山客的理由,但朱旌?
“城市還好,畢竟見多識廣。最頭疼的就是這樣小村子,”阿鳧朝幾個有意無意站在劇團馬車周圍的村民努努嘴,“他們多半都覺得朱旌是小偷和盜匪。”
似乎的確是這樣。蘇覺順着阿鳧的視線看過去,整個村子除了一開始見到的那個老人,也就是後來的裏宰,幾乎,不,是完全沒有見到一個年輕女人,小孩和其他的老人。而剛開始出現的年輕男人,除了站在他們馬車附近的幾個人,其他人也完全不見蹤影。
整個村子透着一股沉默而執拗的偏見,看不見,聽不見,就等於不存在。那些討厭的東西和人,無論是山客也好,海客也罷,還是像黃朱之民的朱旌劇團,甚至是災荒,妖魔,只要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就像現在的巧國一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