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初戰(3)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718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天際處已經透出日出前的薄藍,但頭頂的蒼穹還是如同鍋底的黧黑。夏日難得的清爽只在這片刻,再過不久,隨着日出雲海,稀疏的晨露就會消失得乾乾淨淨,炙熱的陽光又將把充足的熱量傳遞到人間。此時正是夏日裏一天當中最好的時間
距離阿落密已經廢棄的衛所不遠處一個隱蔽的山坳裏頭,如普通彝人一般打扮的二哥纏着青色頭帕,身上是同色的短褂短褲,抱着腰刀,盤膝坐在一棵老黃桷樹下休息。以他爲中心,一千多個服飾各異彝漢雜處,兇相畢露的精壯漢子同樣抱着兵器三三兩兩地散坐周圍,偶爾有幾人在低聲交談,但更多的人就像二哥一般閉目養神。而不論是彝人還是漢人,看待對方的眼神裏都充滿了隱晦的提防。
二哥面上看似平靜,心裏頭卻像翻鍋一般鬧騰得厲害。將軍留在畢節的眼線已經將消息傳給了他,他自然知道再過幾天,明軍就會路過層臺,經由驛路前往赤水。他還算有自知之明,不打算拿手裏的這點子兵跟明軍硬碰,而是打算利用地形,附近落單和小股官軍,哪怕攔不下明軍,也叫他們一路膽戰心驚,無法安安生生地到赤水去!
夏日清晨珍貴的涼意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溽熱的空氣。他在半夢半醒間忽然想起故人。最後一次見他,卻是看見他同兩個青衣青褲的彝人殺成一團。而一兩年前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卻已經像是隔了幾輩子的光景。恍恍惚惚地,他不知怎地在心底生起一個不知來頭的念想來,也許當日沒有鬼迷心竅,他現下或許還是李家井場裏頭的小雜工,雖吃不甚好,穿不甚暖,但到底不會過着這樣有今日無來日的日子
關老二忽然冷泠泠地打個寒顫,他發了一陣呆,猛地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聲音之大,把附近的人都驚動了,一個個探頭探腦地朝關老二的位置張望。他朝周圍一看,兇狠地低吼一句:“看什麼看?!沒見過是怎麼地?!”
土兵們紛紛將腦袋收了回去,就剩下幾個關老二從川東帶來的夥計還在看他。他伸手往臉上摸了摸,沒好氣地說了句:“還看什麼!提神!時候差不多,怎地放風的兄弟還沒有回來!”
有人低聲回道:“現下光景還早,恐怕還得再等會兒。”他猶豫了片刻,又往關老二身邊湊了湊,輕聲問道:“二哥,你說,萬一官軍不來咋個辦?”
關老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斜着眼睛口氣怪異地回答道:“該咋個辦就咋個辦!怎麼,腳板心在癢,待不住了?!”
“不不不。”問話的人顯然對關老二有一份忌憚,聞言趕緊如撥浪鼓一般拼命搖頭。他枯瘦黧黑的臉上堆起一臉的諂笑,露出一嘴的黃牙,趕緊同關老二拉近乎道:“二哥這是說哪裏話?爲將軍辦事情,就是要在山裏蹲一輩子,俺老孫也是願意的。”他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道貌岸然地說道:“就是咱們畢竟是借了蠻子的兵,說是帶了十日的糧食,卻最多只能吃到八天。這官軍要是不來,咱們在這兒傻等,過幾天就得斷糧!”
“這等事卻不須你操心。”陰惻惻的目光在老孫身上打了個轉,看得他不自在地將臉訕訕地轉開。關老二方哼了一聲道:“咱們在這裏等了五天,那官軍便是爬也該爬過層臺!再往前走,就進了阿落密的地界,這裏就一條能走人的驛路,其餘的無不是山中小道獸徑,官軍幾萬的人馬,怎麼走?咱們守在這兒,就是那,叫,叫啥?守,守株待兔!”
老孫胡亂點頭,卻仍乍着膽子再問了一句:“可咱們滿打滿算,就有個千把人,官軍”他偷覷了一眼關老二的臉色,聲音越說越小:“咱們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麼?”
“你懂什麼?!”關老二不耐煩地呵斥了一句,不欲再同老孫說話,就見負責望風傳遞消息的手下急匆匆地跑過來,腳下跑得太急不看路險些摔了一跤,氣喘吁吁地跑到關老二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來,來了!”
“張兄弟數了數目,說頂多就是一個營頭!”那手下平日也是個極伶俐的角色,不用細問已是將消息儘可能地告訴關老二:“張兄弟心細得很,他數了三遍,說頂多就是一個營頭的官軍!說這恐怕是專用探路的前鋒!”
“他們打了旗出來沒有?”關老二急切地問。
“打了!”報信的手下肯定地點頭,“打出來好幾面旗!最顯眼的是一面千戶旗,另一面稍小些,藍底鑲黃邊,中間彷彿寫着顯字營丁隊,另有幾面,上頭差相彷彿,不外是甲乙丙一類。”
“果真只有一個營頭!”關老二面上不顯,心裏卻實在緊了緊——他得到的消息,說的可是官軍出外探路,慣來是派兩個營!這怎地就只有一個營了?而且那丁隊是怎麼回事?一個隊頭,還敢跟在千總旗邊上?但現下卻實在不是多想的時候,他當機立斷道:“叫上兄弟們,往前頭走!一個個的都給我藏好了,若是叫官軍看出破綻來,我親手剝了他的皮!”
作爲一個早在嘉靖年間就破落得不成的衛所,後來在天啓裏頭的夷亂裏又叫夷人殺了個乾乾淨淨,幾個年頭少有人煙,周遭雜樹野草就瘋狂一般長了起來。但總算道路依稀可見,顯字營一邊清理枯枝雜草一邊艱難前進,走了一上午,便是丁隊,也累得不輕。
“李隊官,孩兒們現在也疲了,眼看就到了中午,咱們還是先好生歇一歇,躲躲日頭,等天涼了些再上路不遲。”鄭國才同李永仲商量,“這裏離阿落密也不算太遠,天黑之前,咱們一準能到。”
李永仲伸手擡了擡盔帽的前檐,露出前額。他籲出一口氣,聽見鄭國才說話,亦是點頭道:“鄭隊官說得有道理。不過兄弟們辛苦這麼久,也不差這一時半會,據嚮導所說,這往前是個山頭,咱們要歇,就上那裏去,那裏草樹稀疏些,也能看得遠些,若有個什麼,好歹咱們也不至於叫人家打個措手不及。”
周謙在旁邊插了句嘴:“李隊官,你還是覺得這裏一定有埋伏?”他嘀咕一句:“咱們一路走來都是風平浪靜,大軍出行,哪裏是那麼點毛賊敢打主意的?李隊官小心得也太過了些!”
“咱們現在只有四個隊,無論如何小心也不過分。”李永仲淡淡地道,沒再理睬周謙,只同鄭國才認真說道:“咱們出發之前,千戶叫小弟做一回大家的主,小弟不才,幾百號兄弟的性命擔在肩頭,責任深重,由不得小弟不仔細。”
“好了。周大炮也別說了,李隊官說得有理。”馮寶羣笑着和稀泥打圓場:“咱們現在孤懸在大軍之外,一個不小心,萬一叫蠻子偷了營,一時半會的,可沒人來救咱們。小心無大過,既然李隊官都這麼說了,咱們聽命就是。”
在李永仲的堅持下,除了他所屬的丁隊,顯字營其他的兵士不得不哀聲哉道地繼續前進。好在沒走多久,那個嚮導口中的小山頭就出現在了兵士們的眼前。果然林木稀疏,和山道上被遮蔽得差不多的視野視野一比,這裏開闊不少,再往裏走,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流水聲。
按照丁隊的規則,李永仲一絲不苟地安排了兵士值守之後才撿了一棵樹邊坐下,他也不脫甲,就解了下頜的盔帽繫帶,拿下沉重的八瓣帽兒盔,舒服地嘆了口氣,就見鄭國才,周謙和馮寶羣三人聯袂朝他走來。他扶着樹站起來,先笑着問了個好:“三位隊官,怎地不去歇息?走了半天,不累啊?”
馮寶羣先笑着開口道:“丁隊一直在前頭開路,咱們就在後頭走現成的好路,有什麼累不累的?”他衝鄭國才使了個眼色,打着哈哈道:“這回咱哥仨來找李隊官,實在是有些事想同李隊官商量。”
李永仲先是笑容滿面地吩咐親兵搬來幾塊石頭充作馬紮,招呼三人坐下,不動聲色地道:“三位都年長於我,於情於理,我都該叫聲老哥。在軍中,咱們是同袍兄弟,又有什麼不能說的?”
“今天五更咱們同中軍翔字營一道出來,結果他卻只肯走到層臺,倒要咱們到阿落密來!”周謙是個耿直脾氣,剛一坐下就拍着大腿,迫不及待地嚷開了大嗓門:“咱們甚麼都沒說,辛辛苦苦整整一個上午,這會兒才將將摸到了阿落密邊上,我看啊,要到阿落密所,非得明天不可!”
“按說,這是軍令,兄弟們辛苦倒也罷了,但憑什麼咱們要到阿落密,翔字營的兔崽子只到層臺!?這大軍離着層臺才多遠?走得快些,半上午的就到了!不過是因着前些時日兄弟們累得太狠,軍門體恤底下人,才叫大軍多歇了一天!不然,現在大軍早就到層臺位置了!”鄭國才沉聲道:“那翔字營的兔崽子欺人太甚!”
“兩位兄弟的意思,是咱們現下也算到了阿落密,就這麼報回去,縱然是軍門也挑不出毛病!”馮寶羣臉上笑得親熱,嘴裏的話可不怎麼客氣:“李隊官,丁隊的都是好漢勇士,但這好漢勇士,也不是鐵打的罷?縱然李隊官不爲其他兄弟考慮,也得爲丁隊的兄弟們多想想吧?咱們爲人上官的,該體恤的時候,還得多多體恤才是。”
“幾位哥哥說得對。”李永仲笑容不變,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膝蓋,面色不動淡淡地道:“那翔字營甚是可惡,不過是仗着裏頭有人是軍門的族人,便整天裏耀武揚威的,只是哥哥們請想,咱們畢竟是前鋒,探路是該當本分,翔字營是中軍裏的營頭,他就算只走到層臺也有道理,但咱們要是沒法子將阿落密的詳情報上去,萬一翔字營裏頭有人在軍門面前說了甚麼”
馮寶羣眼皮一跳,臉上的笑險些就要掛不住,他暗地裏深吸口氣,瞧着更誠懇了些:“李隊官說的是。但阿落密的情形到底,只有咱們這幾隊人才曉得,給兄弟們吩咐下去,”他的臉上滑過幾絲陰狠,“誰敢亂說?我拔了他舌頭!”
鄭國才亦勸說:“實在不是咱們怕苦怕累,卻是兄弟們不忿得緊!大軍修整,派咱們前鋒探路,該當正管,沒什麼可說的,但翔字營的兔崽子在層臺就紮營,舒舒服服地待一天,兄弟們心裏頭可是老大的不服!軍門族人怎麼了?便是軍門的親兒子,也說不過這個道理去!”
周謙直通通地道:“就是這個理!若是翔字營和咱們一道來阿落密,我老周甚話不說,但那幫兔崽子就敢停在層臺!李隊官,你同丁隊都是好漢,俺老周服氣你,但你看看,這一上午,丁隊的兄弟們走在最前,便同農漢一般,那腰桿就沒有挺直的時候!你是隊官,你不心疼,旁人看着,還有幾分心疼!”
“我代丁隊謝過各位哥哥的美意!”李永仲站起來,極認真地朝三個隊官團團作了個羅圈揖,唬得對面三個人跳起來還禮。然後他極誠懇地同三人講:“三位隊官的美意,我李永仲謝了。但阿落密,咱們今日必去不可!”他打斷將要問話的三人,繼續道:“三位聽我說完,說完了,若是三位還是不願去阿落密所,我李永仲也從善如流,跟着大家一道回去!”
“三位應該還記得上回咱們遇襲的事吧?除卻蠻子,那裏頭還有百十號漢人!這貴州一地,山匪強人多如牛毛,但大家何時見過同蠻子混在一起的漢人?縱然有的,也少!況且,後來我隊裏的一個哨官同我說,在那些漢人裏頭,看見了以前在富順的一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