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戰(1)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819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明軍厲兵秣馬之時,遠在鴨池城中一棟灰撲撲的不起眼高腳木屋中,炎夏之中依舊陰冷沁人,幾個赤腳裹纏頭的土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伺弄火塘。陽光從屋頂的明瓦照下,投射兩道明晃晃的光亮。
“上回你說動幾個寨子,幾位頭人都很是信識你,雖然你是漢人,但寶翁和查哈頭人卻當你是兄弟,爲你引見我們的族人!”陰暗的正堂當中,火塘緩慢地燃燒,而坐在正中頭纏青藍包帕的中年人面目黧黑,眉目平庸,只一雙眼睛似閉非閉,開闔間就有陰暗幽深的光一閃而過。
他幽幽吐出兩個青色的菸圈,隔着火塘看了一眼盤坐在草墊上的客人,又低頭從大竹煙筒裏頭吸了口煙,平心靜氣地再開口道:“不過樑王既然說你家將軍是彝家的客人,前時那些事,我便不同你計較。”隔着青幽的煙氣,中年人倏地睜開眼睛,目光直勾勾地在客人臉上轉悠,又用口音濃重的漢話陰惻惻地開口道:“不過,阿二,死了那麼多族人,你竟然還敢到我彝家的地盤上?年輕人,你說元帥我該誇你有膽子,還是該說,你不夠聰明呢?”
客人聲調怪異地笑了兩聲,渾然不把中年人的威脅放在心上一般,埋首吸了口煙,熟練地吐出兩個眼圈,方慢悠悠地道:“阿蚱怯元帥,不要當我阿二是嚇大的。當日那一仗,我自家兄弟也賠了個一乾二淨。當日若聽我阿二的,那股明狗早就被宰了!寶翁和查哈二位頭人如何逃得的性命?是我那些枉死的兄弟們,拿命給他們鋪出來的路!”
阿蚱怯是安邦彥手下所謂的幾大元帥之一,負責鎮守鴨池、三岔的防線。眼下土兵主力大部都向赤水方向集結,但遵義、陸廣、鴨池、三岔一線依舊是奢安二人防守的重中之重。阿蚱怯手中有一萬精銳兵士,俱是跟隨他征戰多年的勇士,他原本以爲進攻赤水的計劃中,他必定是全軍先鋒,誰知樑王卻要他守衛後方。這個命令讓這個自視爲彝家第一勇士的大將不滿至極,而這個不知走通哪裏的門路,被樑王塞過來的漢人無比奸猾,若依着阿蚱怯,就要乾脆把他一刀瞭解,省了麻煩!
這個漢人就是當日的二哥。當日他單身一人從明軍與李家護衛手中僥倖逃得性命,又輾轉許久方纔回到將軍身邊。原本他以爲這次辜負了將軍的期望,必是要被重重責罰,誰知將軍卻對他溫言安慰,又派下重任來!
二哥自此對將軍死心塌地,大熱的天氣裏冒死穿越明軍防線,憑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重新和彝人取得了聯繫,而自任樑王的安邦彥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居然同意了他借兵的計劃,不過也有言在先,現在手中兵力還有富餘的只有負責防守鴨池、三岔的阿蚱怯元帥,此人喜怒不定,生性固執,二哥若想借兵,就得自己說服他,否則一切休提。
“阿二我不過是個泥地裏掙出來的人,爛命一條,若元帥看我礙眼,利索砍了我也絕無怨言。不過在這之前,阿二我還是想讓元帥聽我說幾句。”二哥將煙筒放下,旁若無人般提起掛在火塘上的水壺爲自己倒了碗水,又探身到阿蚱怯身前,爲他倒滿。這才重新坐下,拿起煙筒嘶啞着聲音慢慢開口道:“此番樑王點兵,十多萬大軍一起北上赤水,定然是要殺得明狗片甲不留。先前樑王便說了,日後憑功勞說話,元帥,照着漢人的話講,自來軍功最大,但這軍功裏頭,又有不少講究。”
阿蚱怯的眉頭一跳,一雙滿布老繭的手在煙筒上摩挲幾下,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漢人就是諸多講究!這功勞就是功勞,難道還要分個大小多少?!一個腦袋能砍成兩半麼!”
“嘿嘿,”二哥桀桀怪笑道:“元帥,軍功之中,有斬將奪旗之功,有登城陷陣之功,有守土衛疆之功!那明狗的等等功勞中,首級繳獲便是最大!哪怕你辛辛苦苦,將後路守得如鐵甲一般,但論功之時,依舊比不過那些陣前搏殺的好漢子!”
“阿二我素來聽說,彝家最重英雄,若家有男兒卻死在榻上,便是全家恥辱!現在樑王用兵,正是好漢子,好軍將嶄露頭角的時候,元帥請想,此戰過後,原本的底下人便一躍而上,屋裏婆娘穿金戴銀,自家吃香喝辣,要住四面暢快的青磚明瓦三進院,要喝清冽冽的上等酒,使奴喚婢,好不快活!而原本,他卻住在吊腳樓下,同豬玀睡在一處,吃在一處!遇到貴人,跪在爛泥裏,擡頭就是一頓鞭子!”
“若有戰功,樑王眼裏不揉沙子,縱然是奴隸,也能當個上等人!”阿蚱怯猛吸幾口煙,一點一點地緩慢吐出,他的面目在青色的煙霧當中若隱若現,連聲音也帶上了幾分微妙:“奴隸娃子,要想過上等人的日子,就要吃大苦,受大罪!”
二哥佝着背,心底冷笑幾聲,卻對阿蚱怯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大加讚賞。他一拍大腿,高聲道:“就是這個道理!那山上的良田離不開笨牛,屋裏的金銀離不開好漢,若是低賤的奴隸想成事,就要有一個高貴的主人!元帥,你如今領命鎮守鴨池並三岔二地,這裏關係到樑王大業,必然是不敢輕離的。但好漢的兒子必然是勇士,阿蚱怯元帥,難道你不打算讓孩子們出門見識見識?”
阿蚱怯的臉色顯出幾分微妙出來。他眼光沉沉地看着對面那個似乎一臉坦然的漢人,再開口時話裏就多了幾分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客氣:“我的孩子們自然是勇士,但是都各負職責。阿二,你說這麼多,還是想着借兵的主意吧?彝家都是直爽人,阿二,今日你便不要弄這些虛頭,老老實實說,若我阿蚱怯同意借兵給你,我有什麼好處?”
“好處?”二哥冷笑一聲,話中慢慢滲入引誘:“城鎮頭的金銀財寶不是好處?奴隸女子不是好處?這回借兵,我阿二一應繳獲不要,全都給元帥!這就算是我同我家將軍對元帥的誠意,只是有一樣,我雖不要女子,卻要青壯!元帥先莫急,”他朝對面眉毛一立,眼中兇光畢現的阿蚱蜢怯道:“樑王此戰,就是要打下赤水,打通往四川的通道!那裏的漢人何其多?元帥,彝家人多少?漢家人多少?你要女子財帛才是安穩!我們將軍分得青壯,卻不是拿來如豬牛一般做活的,這是要當大用,日後也是樑王的一個助力!”
阿蚱怯盯着他,似乎想從這張鎮定的臉上看出幾分蹊蹺,但最後他什麼都沒發現。中年彝人吸了幾口煙,沉默片刻,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家那個將軍,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二哥原本混不吝的臉上表情立刻消失了。他坐正身體,原本半睜不睜的眼睛猛地睜開,對面的阿蚱怯猶自久沙場,在那冰冷刺骨目光下亦是不由自主地將身體向後一仰,他立刻就反應過來,不由有幾分惱羞成怒,卻見對面的二哥又恢復了方纔的神色,只慢慢說了一句:“我家將軍是應命之人,天下日後的主人,明狗懼怕將軍,故阿二我也不能隨意亂說!現在不是說話的時機,但樑王卻是信我家將軍的!元帥,你可以不信我阿二,恐怕不能不信樑王吧?”
“哼,”阿蚱怯從鼻腔發出一聲濃重的鼻音,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兩人就將此事當做沒有發生一般扔在腦後。他伸出一張巴掌,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淡淡地道:“若借兵,就只有這個數字!你若是同意,就帶走人,糧食卻要你自己想法!”
“元帥恁般小家子氣!”二哥抱怨一句,同他討價還價:“糧食自然是我們應承下來,必不會讓元帥吃虧!但這一千人卻實在少了些,將軍這番要做大事,我們自己也要出千人兵馬,俱是好漢,元帥出一千人,卻實在沒有氣魄。”
阿蚱怯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面頰不時鼓起一塊,顯是咬着後槽牙猶豫不決,他想了片刻,最終決絕地開口道:“一千五!最多沒有了!樑王吩咐我收好鴨池三岔,少了一萬五千人便不得行!你也莫再說什麼空話,就是你應承糧食,但我看你們,頂多就是兩千人的口糧!既然財帛女子歸我,我也不小氣,孩子們帶十日的口糧!還有,”他沉下臉色,對着二哥一字一句道:“我借兵給你,是因爲樑王的意思!卻不是爲了我自家的富貴!我家的孩子俱是好的,若又像上回那樣,阿二,你便不用再來水西了!”
阿二冷笑兩聲,也不知是回答阿蚱怯,還是說給自己聽:“若是這回再輸,我也不用活了,就死在戰場上頭吧!”
立秋過後,西南仍舊是一片炎炎暑日的光景。那連綿的大山在陽光之下,亦是沒有半分生氣,熱得太過,枝葉打卷,樹皮乾裂,更別說行走在山道之上的大隊人馬,還得頂盔負甲,帶着武器,揹着行囊。腳下越發有千斤重,直要擡不起腳來。
“明明快要八月,這日頭還是這般毒辣。”周謙咕噥着抱怨一句。他身材胖大,最不耐熱,往日裏這個天氣,他都是解了衣袍,縮在避暑之處睡個痛快。但今日正在行軍,睡覺一事就不要再想,便是衣裳,因軍官的身份,也不好當着這許多人解開。
“今年的確是要熱些。”鄭國才難得也說了一句。他將八瓣帽兒盔掛在鞓帶上,頭上戴了一頂不知哪裏尋摸來的農人方笠,兀自熱汗長流。周圍兵士無不燥熱難耐,只求天公開眼,下場雨來,好生紓解一番。
根據朱燮元的命令,川兵自前天開始離開駐地畢節,向赤水開拔。一路上除了燥熱太過,倒也無甚大事,一路風平浪靜。只因天氣實在太熱,每日都有兵將走着走着便一頭栽倒,雖然多是中暑,但昨日竟是因此死了兩個!醫官看過了說是體弱,但侯良柱到底因此上了心,命令最熱的中午不再行軍,而是尋個蔭涼地方紮營休息,待日頭稍緩再走,官兵們聞訊額手稱慶,高興不已。
今天的休息已經結束,但前兩天堆積在身體當中的疲乏並不那麼容易消解。再走了兩個時辰之後,明軍又被迫紮營實在是兵士們抱怨不停,軍官們就要彈壓不住。侯良柱也是一把年紀,脊背叫太陽曬得發燙,他接過親兵遞來的葫蘆喝了兩口,想了一想,到底還是傳令下去,原地修整一天,後天早上再行上路。
副將鄧玘光着頭,只穿了一件無袖褂子,下身是犢鼻褲,就這樣身上仍舊汗水未停。坐他對面的監軍副使劉可訓雖然熱,倒還是衣袍整齊,只去了帽子,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汗,又叫親兵趕快打些水來。
“這天氣!”鄧玘也不避諱,在劉可訓同侯良柱面前光着膀子擦了一身汗,一邊擦一邊道:“軍門,監軍,俺是粗人,便恕俺不講究了。實在是熱得不成,現在要有個河汊水塘,簡直是要泡在裏頭,再也不要起來!”
劉可訓文官出身,雖說在軍營裏頭已有年頭,到底還有幾分文人的矜持。見鄧玘就只差脫得赤條條,不由皺皺眉開口道:“鄧副將,這到底是在軍中,你做軍將的人,到底還要些體統才好!”
鄧玘立馬叫起撞天屈來:“監軍!這鎮日裏頭幾十斤重的甲穿在身上,這天氣下頭,縱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啊!俺倒是想要體統,可這天老爺不給俺啊!”不過話雖是這麼說,到底還是胡亂套了一件外袍了事。
侯良柱冷着臉先朝鄧玘輕喝一聲道:“好了!劉監軍說得無錯,你這是做副將的人,這個樣子,叫兒郎們看了,成什麼樣子?!趕緊穿好!一會兒你帶人巡營,出門在外,最要一切小心!”又換上一副笑臉,極親近誠懇地同劉可訓道:“鄧副將是個直爽人,劉監軍亦不要往心裏去。咱們是廝殺漢,禮儀上頭少了幾分計較,劉監軍看在本將面上,少說兩句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