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閱(4)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75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在逐漸滾燙的陽光之下,盔明甲亮旌旗獵獵。
嘉靖之後,內地衛所的點閱逐漸流於形式,由於軍官們大肆侵吞軍餉,因此點閱之時多以閒漢充任兵士,而負責檢閱的官員則往往不通軍事,只以花拳繡腿是否好看爲評判標準,長此以往,這種所謂“幾日兵士”的閒漢站隊列陣水平比兵士還要高出許多,居然被檢閱官員作爲衛所軍官能力出衆的證據而得考評上佳。
但這樣的情況在九邊及西南守邊諸軍當中還是非常少見的。自萬曆四十年起西南戰事頻繁,營兵逐漸取代衛所軍成爲官軍主力,而土司的狼兵悍勇不馴,時降時叛,除了極少數如石柱土司秦良玉等忠貞之士,西南守邊將士的敵人一直是這些不服王化的苗彝諸族。
三通戰鼓之後,諸軍集結完畢,偌大的校場之上鴉雀無聲,只有風聲來回。分列高臺兩側的諸班儀仗吹響沉悶的長號,四川總兵侯良柱穿御賜飛魚服下着曳撒,外頭套一件方領魚鱗葉齊腰明甲,下襯織錦萬字紋戰裙,戴八瓣蓮黃銅腰箍口箍明鐵盔,頂飾紅纓及盔旗,頓項護耳翻在盔上,都綴甲片,鞓帶上掛了佩劍,兩側是弓袋箭囊,昂挺胸當先走上臺來,身後跟着同樣盔甲齊全的諸多軍官,陳顯達亦在其中。
侯良柱五十許人,清癯不見病容,他在高臺當中站定,往校場左右一看,幾萬將士便齊刷刷地單膝點地,聲震蒼穹:“屬下等見過總兵!”
“起來吧。”軍門微一點頭,自有嗓門大而清亮的傳令旗牌官大聲複述命令。只聽譁啦啦一陣甲葉摩擦之聲,兵將齊齊起身,仍不見喧譁紛亂。侯良柱眯眼看了片刻,微微點頭稱許道:“諸位這些日子辛苦,孩兒們俱是好的。”
身後的諸將聞言頓時喜不自勝,紛紛躬身行禮,一個個的作勤謹狀,都道軍門謬讚。侯良柱心裏極清楚這些軍中把戲,倒也懶得拆穿,付之一笑。隨後他肅容向前一步,扯開嗓門大吼:“今日點閱,諸兵將必要竭盡全力,勝有賞,敗有罰!如今蠻夷蠢動,正是我等武人報效朝廷的時機!本將有令,今日若有能得優勝者,賞紋銀百兩,戰甲一副,”他環視左右,眼見地從站得近處的兵將面上看到壓抑不住的激動之色,撫須哈哈一笑道:“本將另有一樁好處與他!”
旗牌官大聲將侯良柱的話一一複述,底下各營明軍立時一陣騷動,議論之聲頓如嗡嗡蚊蚋之聲,臺上的軍官們臉色都不大好看起來,侯良柱將這些面色收在眼中,心裏冷哼一聲,面上卻神色未變,只等底下的軍官呵斥約束兵士們安靜下來,方纔道:“本將如今先賣個關子,天時也不早了,現下,便開始吧!”他說罷也不看身後諸人神色,自顧自地在正中一把交椅上坐下,左手下處坐了劉周,待諸將坐定,他稍稍朝侯良柱側身過去,低聲開口道:“侯公今日這幾句話,就將人心都攪亂了。”
侯良柱注視着校場當中各營靴聲橐橐地依次退到一邊,爲馬上就要開始校閱騰出場地,一邊不置可否地道:“孩兒們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吃一口刀頭染血的飯食,難道還真爲那點子虛無縹緲的大義氣節?肚中飽食,袋中落銀,能養活一家老小,再能自沙場中掙得性命,這已是許多人的奢望。”
他又像是回答劉周,又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悠悠道:“金銀財帛動人心,本將許下重利,不怕底下孩兒們不拼命。自來戰陣之上,你比敵人更不怕死,便先贏了一半。這樣便能少死人,越是不怕死,越能不死。”
按照點閱的流程,先是各營展示列陣及軍械,只見一個個營頭拉開架勢,在指揮的旗幟指揮之下呼嘯往回不住奔跑,或者幾人一組,刀槍配合向前突擊,又或者迅結陣以爲防守。這樣高難度的陣型轉換,自然水平有高有低。有列陣之時整齊快讓人眼前爲之一亮的,也有拖沓混亂兵士到處亂竄的。前者自然讓統領軍官眉開眼笑,面現得色,後者則讓營官臉皮紫漲,額上全是一片亮鋥鋥的油汗,不少人都是心中暗暗狠,點閱完畢,就要好好將兵士們一通收拾。
陳顯達倒是老神在在。他的顯字營諸次點閱之中表現都是上佳,近來麾下兵將又因爲丁隊的刺激在日常操練上又多加了幾分用心。以陳顯達的眼力,早看出在這些營頭裏顯字營水平算是拔尖。因是四個營頭一組,抓鬮時他抓了個中間靠後的次序,現在不過是幹等自家營頭上場。
敘南衛的指揮使劉心武臉色不算太好。剛纔出了個大醜的營頭就是出自他的麾下。將那面色慘白的軍官狠狠瞪了一眼,盤算點閱結束之後要如何收拾,耳邊就傳來一聲不怎麼讓人愉快的嬉笑:“有些人這平日裏倒是法螺吹得震天響,到了場上就拉稀擺帶不成樣子。但咱們當兵吃糧,看的就是手頭上的功夫,這平日裏說得再好,到了校場之上就見了真章。哎,俺是粗人,說不來好話,吹不來牛皮。如今這點臉面,就靠兒郎們爭氣罷了。”
劉心武聞言大怒,勉強按捺下來,側頭一看,果然是一個平日裏頭就不甚對付的參將一臉得意地和身邊一個軍官說話,看他望過來,還笑嘻嘻地問他一句:“劉指揮,你說俺這話,有沒有道理?”
陳顯達在劉心武身邊,見狀急忙悄悄拉他袖子一把。總算劉心武城府不淺,竟是生生忍下怒氣,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來,向那面有得色的參將一字一句道:“何參將說得不差,咱們武人要靠手底下兒郎們說話,靠手上功夫說話,這嘴巴說得再好,也是無用。說起來,這回顯達雖說回營時候被蠻子偷襲,險些吃了個大虧,不過卻仍掙回數十級,哈哈,也算不枉費他平日練兵辛苦。”
他說出陳顯達來,對面的參將立時啞然,臉色陰晴不定半天,最後卻只有狠狠將他二人一瞪了事。劉心武這才覺得心頭暢快,鼻腔中哼笑一聲,轉身同陳顯達說話,聲音老大地道:“陳千戶,顯字營何時下場?”
劉心武這一聲,將附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陳顯達心頭暗歎,卻也知道現在不是計較時候,當下面色無異地回答一聲:“回稟指揮,顯字營抽籤一十有七,下一場便是。”
侯良柱聽後頭隱隱有喧譁之聲,臉上微顯不耐之色,朝身側的親兵一擺手,吩咐道:“去看看,後頭這是鬧甚麼事務了?正在校閱的時候,一個個的都是上官,兒郎們多少雙眼睛看着,不成體統!”
那親兵卻正好將方纔一場看在眼中,見侯良柱問起,便一五一十地說與他聽,最後又笑說一句道:“那陳千戶上回軍功不小,便是兄弟們平日說起,也是羨慕。”
侯良柱看着場中結束了演練,正漸次退下的幾個營頭,忽地將眉頭一挑,朝着某處點了點,問:“若本將看得不差,彷彿下頭要上場的就是劉心武他營裏的?”
親兵聞言擡頭往下一望,又招來旁邊知曉次序的軍官問了清楚,方肅手向侯良柱回話道:“回軍門的話,果然是劉指揮麾下那位陳千戶的營頭,叫顯字營。”
除了丁隊之外,全營出動的顯字營顯然閱兵臺上生了什麼事,他們依舊在揮舞令旗的軍官指揮下列隊進入場中,因是十七,便佔了左上的位置。鄭國才同周謙站在下頭,悄悄擡頭一看,就彷彿是看見自家千戶和指揮使的身影。
爲了場面好看,這種陣型演練實際上會提前數天就將將要演練的陣型告知下來,除了那些平日裏頭實在不成樣子的營頭,一般的營頭總能練出最少也能差強人意,更別說官軍裏頭顯字營這樣一等一的強兵。他們前些日子就曉得今日要演練魚鱗陣,難度在幾個陣型裏頭中規中矩,顯字營自然已經爛熟於心。
待全體站定,指揮的軍官揮動令旗,鄭國才此次代替陳顯達居中指揮,他看完令旗,驚愕地和身邊的周謙對視一眼,馮寶羣遲疑地開口問了一句:“我怎麼瞧着,不像魚鱗,倒像是鶴翼陣?”
鄭國才來不及回答他,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負責令旗的軍官,然後他再一次揮動令旗,還唯恐有人看不清一般,刻意放慢了節奏這一次顯字營全體都看見了,果真是鶴翼陣。
幾個隊官來不及多想,急急下令去要求變陣。原本爲着演練時展開方便,顯字營進場時用了六列縱隊,但現在要改爲兩翼展開,指揮居中的鶴翼之陣,哪裏是一時半會能變陣完畢的?所幸顯字營的確不負強兵之名,雖然有些勉強混亂,但幾息之內,原本的六列縱隊按照不同的武器重新再兩翼集結,只見弓兵最前,長牌居中槍兵在後,刀盾則在最後果然是進可攻,退可守的鶴翼陣!
列陣完畢,全軍齊齊向前踏出一步,兵將們出三聲震天高吼:“萬勝!萬勝!萬勝!”刀槍齊出,盔甲鮮明,左右兩翼佈置輕重得當,分毫不亂,果然不是強兵不足以爲!
校閱臺上,陳顯達這是臉色才稍稍鬆懈下來,他回頭正想尋劉心武說話,卻見指揮使亦是偷偷擦汗,兩人目光撞在,都是一怔,然後不由失笑。陳顯達悄聲埋怨劉心武道:“指揮,這與先前說好的不一樣啊?我明明記着先前是魚鱗陣!怎地換了鶴翼?若不是兒郎們平日裏還算勤謹,今日就要出個大丑!”
劉心武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聽陳顯達問他,他亦是說:“若是鶴翼,我如何會同你說魚鱗?這其中定然有個緣故!”他朝中間的總兵望去,心裏飄過一個念頭,口中不由說道:“這臨場變陣,若無軍門肯,定是不許的!會不會是軍門下的命令?”
他這個猜想一出,兩人都同時住了嘴,面面相覷。
侯良柱看至此時,方纔微微點頭,道了一聲:“不錯。”旁邊的劉周按膝而坐,聞言朝他笑道:“軍門倒是好興致,倒教兵將們嚇得不清。我看那劉指揮同陳千戶方纔臉色都是煞白!不過這顯字營當真不差,臨變也強,不愧號稱川東強兵。”
“哼!他們當真以爲本將不曉得那些花頭麼?不過是懶得同他們計較罷了!這陣型一事,講究的就是臨陣而變,以爲能靠一個陣型走遍天下?!這回就是要讓他們好生吃個教訓!不過顯字營的確是表現上佳,這考評可得上中。”他頷示意劉周記下,“點閱完畢,顯字營千戶賜銀五十兩,寶刀一口。”
他看了一陣,忽地朝左右問了一句:“這顯字營裏頭,有新立的隊?”
劉周不愧是他幕僚之,略略思襯一陣便即回答:“軍門說得不錯,前些日子報上來的,據說是帶人投軍,稱顯字營丁隊,如今在那東南角上的,立藍色鑲黃邊認旗的便是了。”
“哦?”侯良柱眯起眼睛,目光仍舊在正在演練進攻的顯字營上打了個轉,口中卻道:“一會兒待顯字營演練完畢,傳劉心武,陳顯達上前,然後,”他伸手從手邊的几案上端起茶碗,拿起茶蓋撇了幾下茶湯,低頭喝了一口,再擡頭時,慢吞吞地開口道:“後邊的營頭演練稍停,傳顯字營丁隊上場。”
不論是正在場下一邊看同袍演練一邊悄聲議論評價的丁隊,還是正在場上口中呼喝不斷,汗流浹背地揮舞兵器穿梭往來的顯字營官兵,都不知道,臺上的大人物已經對他們產生了好奇,而丁隊,也將藉由這好奇而正式出現在全體明軍的眼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