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大閱(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743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畢節因軍事而設城,兩百多年下來,當初那個純粹的軍事城關早已與內地城鎮相差無幾,只是此地居民多與軍兵相關,各家之內,少則一人,多則二三人,都在軍兵之中。只是當初鎮守衛所的那支百戰強兵早就隨着時間的流逝湮沒在故舊黃卷當中。衛所軍裏多是老弱,青壯大都轉爲軍兵,又因打從萬曆末年開始,西南便戰事連年,畢節作爲扼守三省交通之地,大軍往來極多,因此,天啓年間便專門擴城,只爲修建一個超大營盤,如今入黔的數萬川兵便駐紮在此。

    今日正逢點閱。夏日亮得早,五更不到天已濛濛發亮,各營漸次起身。與往日的拖沓相比,便是最懶的兵士手腳也勤快起來。在軍官的催促聲中,兵士們急急漱洗完畢,換上乾淨整齊的鴛鴦軍袍,外罩紫花布長身大甲,那八瓣帽兒盔被擦洗得乾乾淨淨什長以上軍官的甲冑種類就更多了些,各色絨絛穿齊腰明甲,青紵絲黃銅平頂丁釘齊腰甲等,俱是擦得雪亮。

    丁隊的兵士起得更早些。因今日點閱,便免了晨起的跑步,只由各什長帶着練些軍械隊列。待到五更天過,天色發白,兵士們已是滿身大汗,兀自習練不停。李永仲見狀滿意地點點頭,吩咐各隊依次前去洗漱,而四更天就起來做飯的伙伕則送來白粥大頭菜和烙餅,只等兵士們回來便可開飯。

    “今日不知是怎麼個情形?”李永仲擦了把臉,將帕子摔在水盆裏,舒服地嘆了口氣,悠悠地朝蹲在身邊的曹金亮問了一句。丁隊的軍官並沒有特權,往日李永仲也同兵士一般直接就在河邊洗了,不防又回叫陳顯達撞見一次,明面不說,背後卻叫陳明江送來一個黃銅水盆並一塊胰子,李永仲哭笑不得,倒也接受了岳父的好意。

    “情形?辰時就要在大校場集合,然後便先各營一道演練些軍械一類。”曹金亮回憶當年自家看過的衛所點閱,“然後再一一點抽考校,最後再行賞罰。據說就有人買通上官身邊的人,提前佈置好要抽檢的隊伍,自然年年考評皆是上上。”

    李永仲擰乾帕子,又將盆子裏的殘水潑幹,單手拎起同曹金亮一道迴轉營地,一邊同他說笑道:“咱們卻不怕點檢侯軍門前日發話下來,道入營不足兩月的新營頭此次旁觀即可。咱們卻是連校場都不必上的。”

    正如李永仲所說,侯良柱發下軍令,道入營不足兩月的新兵本次點閱只看氣力,武藝和軍械,列陣和軍陣都不看。丁隊上上下下自然樂得輕鬆,誰也沒多將此事放在心上。兵士們同往日一般在一炷香的時辰裏用完早飯,又兩兩幫忙將甲冑穿好,若不是覺得空手過去實在難看,李永仲一開始連兵器都不打算讓兵士們帶上。

    但哪怕丁隊這般輕鬆寫意,等他們全都收拾停當時,隔壁的乙隊和丙隊還亂成一團,有人喊着“我的帽子去哪了”又有人叫罵“你.他.娘好生看看,這是你爺爺的褂子!”間或夾雜軍官的吼叫“你們這羣殺才,動作再不快些,小心吃俺的鞭子!”

    劉小七正在整理身上的罩甲,他手下一個叫陳留的什長聽得津津有味,還湊過來同劉小七頑笑道:“哨官,隔壁可真是熱鬧,這人仰馬翻的,當真比那街上的把式們耍得還好看些。”

    旁邊同哨的什長笑嘻嘻地接了一句:“老陳這話說得不錯。那街上的把式才幾個?俺們這見天的看猴戲,好傢伙!一左一右一百多號人!見天都演,風雨無阻!兄弟們操練完了,累得跟死狗也似的,回來看這一場,當真是笑得涕淚長流,身上都要少累幾分!”

    “少累幾分我看你們是操練得少了!”原本不想搭理這兩個傢伙,但聽他們越說越不像樣,劉小七不得不板起臉劈頭蓋臉將兩個不曉得輕重嘴上沒有把門的部下一通罵:“你們這話,叫隔壁的聽了去,不是爲隊官招禍麼!?一個個的看不起誰?當初新兵訓練時候,你!”他指着陳留毫不留情地罵道:“左右便如何都分不清楚!最後一隻腳套了布鞋,一隻腳套了草鞋才算了事!這事可是有的!?”

    陳留的臉立刻紅脹一片,旁邊那個什長立刻不敢再多說什麼,訥訥地說了一句去檢查兵士的準備便一溜煙地逃了。劉小七冷冷地瞥了一眼陳留,哼了一聲道:“還立在這裏做甚!?等着去跑上幾圈麼!?”

    曹金亮同李永仲正好站在側面,看了個乾乾淨淨。這位丁隊的副官不打仗的時候脾性憊懶得無可救藥,當下便興致勃勃地同李永仲商議道:“小七現在很能幹麼!仲官兒打算怎麼用他法?”

    李永仲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輕不重地頂回去:“甲哨現下忙得不成,你便不要打他主意了。你若有空,不如好好調教調教明江那是岳父手裏帶出的人,不是等閒,用好了,於咱們自己也是個助力。”

    說到陳明江,曹金亮臉色正經幾分,他沉吟片刻方開口道:“我正要尋你商量這位千戶的義子,你的舅兄,仲官兒,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現下雖是在咱們隊裏頭,但保不齊日後千戶就要將他調走,你卻留他不得。到時候,隊裏頭的事他曉得多了”

    “咱們有甚麼事不能讓他曉得的?”李永仲反問一句,“咱們行事,站得正坐得端,兵是好兵,官是好官,一樣亂事都沒有,他若在咱們這裏呆得久了,恐怕就是岳父叫他走,他也不想走!”

    他頓了頓,難得端出了上司的架子同曹金亮道:“丁隊現下人不過百,就憑你我還能勉強管一管,日後人多了,難不成你我還得圍着兵頭將尾打轉?!金亮,眼光放長遠些,今日咱們同明江俱是同袍,心底坦蕩,他便不同我走在一路,難道日後就無人跟隨我?他今日看了些皮毛去,難道日後就能仗着些許皮毛如何如何?須知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李永仲一眼看出曹金亮顧慮和幾百年後鼓勵交流學習的時代不同,明末還是一個看重傳承,重視家學的年代。尤其在父傳子承技藝的軍戶,相對封閉的環境讓他們更加格外看重所謂的絕學,傳子不傳婿,傳媳不傳女幾乎是現在的常態。

    但作爲從一個信息爆發的時代穿越過來的人來說,李永仲並不認爲這樣敝帚自珍的情況是正常的。許多年前,他剛在李家立住腳跟之時,便千方百計地搜尋各種技術書籍,又用重金對匠人許諾,甚至不遠千里地派人去了廣東和福建,就是爲了取得與來自歐洲的技術聯繫和交流這些事之艱難令他不想回首,但幾年辛苦之後現在就爲李永仲回報了豐碩的成果,大至火銃的製造,小至基礎工藝的進步,李永仲相信,給他足夠的時間和金錢,他的“大明技術交流運動”能夠取得更加輝煌的成果。

    微微一笑,李永仲意味深長地道:“再者,陳明江此人,也不是表面看來這般簡單啊。”他同曹金亮做了個隱晦的手勢,後者挑高眉毛,臉上恢復了幾分玩世不恭的憊懶神色,懶洋洋地開口道:“你是上官,既然仲官兒你這般說了,我聽命就是明江比之許多軍將,倒是出息多了。”

    他們兩個人肆無忌憚地在背後議論別人,殊不知別人也在談論他們顯字營的最高長官陳顯達大早起來,先打了套拳,將身體活動開,親兵服侍着洗漱之後,用餐的時候陳明江到了。

    他朝馬紮擡擡下巴,“坐。”又吩咐親兵,“給明江拿雙碗筷過來。”

    陳明江趕緊推拒道:“兒子在營裏用了早飯方過來。”

    陳顯達看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將粥咽了下去,哼了一聲道:“當我不曉得你們就吃些餅子稀粥?仲官兒倒是狠得下心,搞什麼官兵一體我這個女婿,先前倒看不出還有幾分吳子的風采,沒有個分別,如何讓兵士們曉得尊卑上下?”

    “兒子倒覺得仲官兒說得有理。營官都不能以身作則,怎麼能讓兵士們服氣?若論戰技,丁隊裏什長比兵士好,哨長又比什長好,上頭的仲官兒同曹副官又比哨長們好!”陳明江接下親兵遞過來的粥碗放在小杌子上,極認真地同陳顯達道:“官軍戰力不行,何嘗不是有這個原因?”

    “罷罷罷,你們年輕人,有幾分熱炭團的心,不是壞事。”陳顯達不欲與陳明江再談此事,默了一陣,方纔帶了幾分古怪彆扭地問他:“仲官兒如何了?”

    “義父這話”陳明江苦笑一聲,他索性擱下筷子,轉向陳顯達心平氣和地發問道:“這話,您應該當面問他。仲官兒如今是我上官,屬下卻不好說上官的是非。”他不是蠢人,自然曉得現在攪合到這翁婿裏頭,到頭來還是自家倒黴。

    “兩個小兔崽子”陳顯達悻悻地罵了一句,又嘆道:“我竟不曉得他性子如此執拗!自從那日之後,除非有事,否則這兔崽子便是繞着我這中軍走!”他越想越氣,一巴掌拍在案上,憤憤然道:“他若是個蠢人,我倒是放心了!這且不是呢!頂聰明的一個人,還看不透裏頭的事麼?!”

    陳明江不免勸道:“仲官兒自然是曉得義父的一片用心。但義父請想,仲官兒不到弱冠的年紀,正是心高氣傲的時候,又是商戶裏頭長大,義父在人前折辱他,雖是有前因的緣故,但卻傷了仲官兒的顏面。”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老話講,出頭椽子先遭打!”陳顯達那日如此亦因無法,他同義子語重心長地開口道:“你這個妹夫,便是銳氣太過!自入營以來,打聽他的何止咱們營裏頭的這些人!他諸般舉措,雖都是好的,但如今這世道,若不和光同塵,當真以爲天下之大,哪裏都能去得!?”

    陳顯達說到這裏,面上亦是灰心,長嘆道:“他在我麾下,我還能看顧幾年,日後若我不幸,以仲官兒如此剛烈的脾性,若是遭人算計,必然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場!若是前日那件事,能叫他曉得些裏頭奧祕,懂得些軍伍中的事,縱然他記恨上我這個岳父又能如何?!”

    這話實在讓陳明江不知該如何接下。他只能陪着義父枯坐,心裏頭卻煩悶十分,此時越發懷念起丁隊中輕快明朗的氣氛,他從一開始的不適應,懷疑到現在的全然接受,甚至在聽到敬愛有加的義父質疑丁隊時下意識地選擇維護,中間不過短短的一個多月而已。

    陳明江十五不到的年紀就入營在陳顯達身邊當親兵,現在也是十幾年的老軍伍,原本以爲早就對官軍裏種種醜惡黑暗之相習以爲常,但他自從到了丁隊,卻發覺比起以往,這支不過數十人的小部隊更像一支合格的軍隊。

    不管是連洗漱用餐時間都規定下來的嚴格作息,還是令他大感興趣的軍事訓練或者是官兵一體的震撼,也許還有軍法高效的執行力哪怕是李永仲,違反軍法也得乖乖認罰。這些都讓這個熱血尚未冷卻的年輕人在短暫的不適應之後如癡如醉。現在陳明江幾乎可以背得丁隊的所有軍法這是全隊都要求必須學習背誦的,一人不背,全什受罰。在丁隊,晚飯過後的休憩時間,各什集中起來背誦軍法已是常態。

    他低着頭,忽然就十分想回到自己位於丁隊的那個帳篷裏。儘管它與兵士們的大帳相連,環境並不算好,但陳明江已然覺得,哪怕是自己曾經呆過許多年的親兵隊,也不可能比那個小帳篷更能給他歸屬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