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爭(1)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41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陳顯達也是一愣,即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抿了抿嘴脣,吩咐守在身邊的義子陳明江:“你去,叫仲官兒進來。在外頭吵吵嚷嚷的,成什麼樣子。”

    陳明江霍地從馬紮上站起,衝義父點點頭,掀開簾布就大步出去,片刻之後,一臉憔悴的李永仲板着一張冷硬的臉走進來,他看也不看坐在邊上的馮寶羣,只躬身朝陳顯達一抱拳,聲音毫無起伏地道:“小婿見過岳父。”

    “坐。”陳明江言簡意賅地說完,衝他擡擡下巴示意李永仲坐下。然後他看看挺直腰桿坐在馬紮上一動不動的李永仲,突然覺得此事很有幾分棘手。咳嗽一聲,陳顯達放緩了聲音問道:“仲官兒,此番多虧你同弟兄們。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營頭裏的人,我全都一樣看待,絕不會虧待。”

    “小婿代兄弟們謝過岳父好意。”深吸了一口氣,李永仲冷硬地開口道:“既然岳父說不會虧待兄弟們,正好,我也有一事不明。”他轉向馮寶羣,眉角抽了兩下又強自按捺下來,一字一句地問:“馮百戶,底下人剛給我回報,道這回兄弟們死傷不少,大傷元氣,百戶體恤咱們,說戰場繳獲與官軍平分,可是有的?”

    馮寶羣咳嗽一聲,低聲道:“有。”

    “首級——”李永仲頓了頓,絲絲怒火滲進聲音當中:“卻一個也沒有?”

    “沒有。”馮寶羣嘆了口氣,擡頭對着李永仲正色道:“仲官兒,這裏沒有外人,我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這首級,你拿去,禍患無窮。”

    他既然已經開了口,就再沒有其他顧慮,一直說了下去:“先前我同千戶商議時,曾提過,此戰仲官兒你手下弟兄出力甚多,咱們不是沒良心的,首級俘虜,都與仲官兒各分一半,卻是千戶攔下了——你莫急,聽我講完。”

    “仲官兒,你將種天成,麾下都是英勇敢戰之士,但軍伍裏頭,和別地不同。你們到底不是軍職,繳獲還好,兵將們都心服,但咱們這些窮當兵的,就靠這點首級建功領賞,若是分潤給了你,兵將們能分幾個?你手下兄弟們有功勞,咱們官軍裏頭的人就沒有?”馮寶羣意味深長地道:“要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李永仲木着臉聽他講完,面無表情地看了面露懇切的馮寶羣一眼,嘲諷道:“若按着你這意思,我當時就應該挾了我岳父,帶着底下人跑了乾淨。這個世道,甚人和銀子過不去?岳父這點罪責,我使了潑天銀子打點,頂多就是丟官去職——想必岳母並內子還高興些。官軍的死活,又和我,和我兄弟們有什麼瓜葛!?”

    他說到最後,雙眼赤紅,渾身輕顫,已是怒氣勃發,只差指着馮寶羣的鼻子開罵了!

    馮寶羣叫他說得張口結舌,有些下不來臺,臉上也不甚好看,兩人正對峙間,陳顯達咳嗽一聲,輕喝道:“仲官兒!規矩呢!還不快給馮百戶賠禮!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就敢這麼跟馮百戶說話!”

    聽岳父開口,李永仲深吸一氣,面色僵硬地衝馮寶羣抱拳一禮,硬邦邦地道:“馮百戶,小子我自幼粗野慣了,也無人管束,不曉得尊卑事體,方有得罪,望百戶原諒則個!”

    他站在馮寶羣三步之前,個頭平常,身材削瘦,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是亮得滲人!馮寶羣心裏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雖是爲着對方好,卻是將這個年輕人得罪不輕,他苦笑一聲,擡手還禮道:“千戶此話太重了些,仲官兒是爲麾下弟兄,同俺不是私怨。仲官兒,我大着你些許年歲,勸你一句,你方年輕,有時未免意氣太甚!須知這天下事,偏偏就容不得意氣!”

    “許多天下事,偏偏壞在沒有意氣上頭!”李永仲毫不遲疑地開口,一句話就頂了回去:“我不爲那首級的賞賜,但我要爭那個名分!我要爲兄弟們爭那個功勞!這是他們該得的!他們爲我李永仲賣命,生生赴死,我不能就這麼看着,憋着,一個屁也不敢放!”

    他麪皮紅漲,鼻孔急速地翕張,說到後面,忍不住在帳篷裏走來走去,兩隻手攥成拳頭,脖頸上大筋都綻出來,卻又努力壓低聲音。陳顯達看着李永仲,頗有另一種意味上的“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滿意”,他心裏頭壓不住幾絲得意地喟嘆:原想着自己後繼無人,但老天待他不薄,到底又送了一個來。

    “老馮,你先出去。”冷不丁地開口,陳顯達又扭頭吩咐義子:“明江你也出去,把着帳門,無我吩咐,一個不許進來!”

    馮寶羣和陳顯達的視線交換了一下,他跟千戶多年,不說多瞭解這位上官,但總是比那位年輕的仲官兒瞭解他岳父太多。他背對着李永仲朝上司狡黠地一笑,立刻又恢復了一張無奈焦急的老好人臉,行了個禮,就掀簾和陳明江出去了。

    陳明江按刀站在帳前,馮寶羣卻在他身邊停下腳步,端詳他一陣,忍不住先笑道:“明江,聽說你想下去帶兵?”

    “同義父是提過一次。”陳明江並沒有否認——馮寶羣早在遼東就追在陳顯達身邊,雖然一向不顯山不露水,但卻同鄭國才,周謙兩人是陳顯達真正的腹心之士。

    “我早有個想頭。”馮寶羣客氣地同陳明江商議:“明江你也曉得,我那隊裏頭,若論守備,闔敘南衛,再加川南兵備道底下的營頭,也敢說一句勝過我的沒有幾個,但若論起進攻,卻只好是倒數。明江你若有意,不妨到我老馮的隊裏來,正好這次我底下有個總旗不幸戰歿,你來,正好帶現成的兵。”

    陳明江一怔,還沒細想,卻下意識地搖頭婉拒道:“謝過馮百戶好意。但義父先前已同我商議,定下前程了。”

    馮寶羣一臉的遺憾——他是真心想讓陳明江下來幫他去一去兵士身上的疲氣和暮氣,不過既然陳顯達早已發話,就不好再多說什麼。拍拍年輕人的肩頭,馮寶羣便自顧自地忙去了,現在他手上事實在多,當真耽擱不起。

    帳篷裏,陳顯達招手讓李永仲坐下:“打了這半日還不累?站着作甚?過來給我老實坐下!”他故意板起面孔,喝道:“老夫說話都不聽了!?”

    鬱悶地籲出一口氣,李永仲老大不情願地在榻前坐下。陳顯達看他一眼,又衝着邊上的葫蘆擡擡下巴:“喏,那裏頭有水,看你一頭的汗,還不趕緊喝幾口潤潤嗓子?”見他不動手,又掀起眉毛喝了一聲:“這是等着老夫去給你倒!?”

    李永仲無法,只得取了葫蘆好歹喝了幾口。陳顯達看他抱着葫蘆不說話,險些被這個平日裏看着精明,現下卻彷彿是個愣頭青的女婿氣笑。沒好氣地罵道:“喪眉耷臉的樣子,這是給誰看?好不容易大勝一場,教外人看了,還以爲咱們這是打了敗仗不敢見人!”

    “我怎麼敢去見人!”被陳顯達一激,李永仲終於忍不下胸中悶氣,猛地擡頭亢聲道:“我怎麼敢去見那些死難的兄弟,跟他們說,那些腦袋不是你們砍的!仗也不是你們打的!你們就有點運輸助力的功勞!”

    “那你要怎麼辦?!”陳顯達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跟馮寶羣繼續爭下去,然後教那些眼巴巴指望着賞賜,指望着升官的兵將曉得,你一個商戶要佔了一半的首級斬獲去!你這是怕沒人惦記上你,是吧!?”

    李永仲一窒,片刻方道:“我不是圖那些錢糧!”他下意識提高聲音,看陳顯達譏諷的臉色,不由得就有幾分委屈,忍不住又道:“女婿不是爲那份賞賜!我是爲了那份功業,哪怕最後賞賜都讓給官軍,但卻不能說,兄弟們就幹了民夫的活!”

    “你糊塗!”陳顯達猛地大喝,然後疾風暴雨一般毫不留情地衝滿臉怔愕的李永仲罵道:“你心心念念只爲給你底下幾十號弟兄正名,但可曾想過,你若真敢這麼幹,就是跟我這營裏頭幾百號人爲敵!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縱老夫是千戶上官,也不敢冒此之大不韙!”

    他看着李永仲慘白的臉,臉色略略緩和地苦口婆心道:“仲官兒,爲上者,肯護着底下人,這是好事,但是,你得分時候!你一貫的聰明,怎生在此事上頭就如此看不明白?一味的固執,不是甚麼好事!”

    “這世道險惡至此。仲官兒,莫怪你岳父我說話難聽,若你身上有個一官半職,哪怕是個把總,是個總旗,我也教人不敢說半句閒話!但你現下是白身!不是童生,不是秀才,更不是舉人老爺!我曉得你的心氣!但是,忍得一時,才有一世的得意!”

    李永仲攥成拳頭的兩隻手指骨發白,他直視着陳顯達,在對方震驚的臉色裏緩緩道:“道理我都懂。但是,岳父,有功不能賞,有過不能罰,只爲了升官發財,只爲了金銀錢糧,這樣的軍隊,能打甚麼仗呢?”

    這樣的軍隊,又怎麼能守得住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