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殺(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910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正午將近,天色卻愈加昏暗。

    最後一次休息時,兵士們簡單地用過午飯,又再一次檢查了各自的武器和甲冑,無須軍官命令,他們就已經明白戰場的位置。

    扼守道路的山頭上豎着一杆大旗,平時想必是獵獵招展的英武模樣,但是現在卻連一絲風也沒有,深色的旗幟有氣無力地依垂在旗杆上。走在最前的兵士站住了腳,他回頭向軍官用眼神徵詢意見,盔帽上插着一面黑邊紅底三角小旗的什長立刻高高舉起右手,並且高喊:“止步!止步!”

    隊列馬上一波又一波地將命令傳遞下去:“前軍止步!”“前軍止步!”“前軍止步!”

    埋伏在山後的苗人有聽到聲音按捺不住想要衝出去,被同伴一把拉住,低聲提醒:“你忘了?!沒有上頭的命令,妄動者死!”

    二哥和一衆頭人打量着在山道上的明軍隊伍——他們非常謹慎,哪怕是前軍,也至少離預定的伏擊地還有一里遠,更遠一些的中軍及後隊在昏暗的天色裏頭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形,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寶翁皺着眉頭自言自語一句:“狗官軍這是改了脾性?”他自己尋思半天,也得不出什麼結論,只好大着嗓門衝二哥喊叫:“二哥,這個和咱們之前說的不一樣啊!你不是說,只要在這裏立一杆狗屁旗子,狗官軍就一定要衝上來麼!”

    二哥強自按下心底的不快,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之前就說了可能會。”堵了寶翁一句,他懶得和這個渾人再扯,他沉吟片刻,招招手讓自己的心腹過來,一陣低語過後,心腹點點頭,立刻去安排了。

    他冷笑着看向那列模糊不清的隊伍,沉澱在心頭瘋狂的恨意又張牙舞爪地咆哮起來,如果可能,二哥很想看看現在明軍當中某個人的表情——他尤其期待那個人在瀕死之時求生的醜態。

    明軍沒有等待太長的時間,很快那立着旗杆的山坡上就傳出一陣打罵呵斥之聲,先時聲音漸弱,但很快就清晰起來,在兵士們憤怒得幾欲噴火的目光中,一夥苗人嘻嘻哈哈地押着十來個衣衫襤褸腳步蹣跚,穿着明軍服色的俘虜走了上來。

    有個頭纏藍色包帕,大敞着懷的苗人隨手扯了一個俘虜出來,將他一把推倒跪在旗杆之下,然後他擡起頭衝山下靜默肅立的明軍惡意地扯開嘴角,咧笑出一口黃牙,猛地抽出腰後短刀,眼也不眨地一刀劈下了俘虜腦袋!無頭的屍首向着旗幟噴涌出溫熱的鮮血,苗人彎腰將首級提在手裏,輕蔑地看了一眼,然後猛地一把將它擲向不遠處的明軍!

    血污的首級拋出一條高高的拋物線,落在地上滾了兩滾,然後徹底不動了。鄭國才盯着那個結着髮髻面目模糊的首級,眼底一片通紅,這個平素驕傲自得的軍官渾身抖動,他緩慢地,用力地磋磨着牙齒,磨出一陣可怕的喀喀聲。

    明軍隊列中開始騷動,兵士們的呼吸粗重急促,而這只是個開始,第二個,第三個,更多的俘虜被拉到旗下砍頭,首級無一例外被苗人扔到了明軍腳下。到了後來,那插旗之處,土壤被鮮血浸透,順着溝壑衝出一道道血色溪流。

    “他們在祭旗”鄭國才狠吸了一口氣,勉強冷靜下來,他扯過身邊的傳令兵朝他怒吼:“你去問問堵在前面的那堆人!怎麼還不動!他們眼睛瞎了麼!”

    不等傳令兵出發,站在最前的護衛已經開始行動了——不甚清晰的命令聲被風傳到了鄭國才的耳朵裏,他蠻橫地擠開前面的兵士,驚奇地看到原本是兩列行軍隊形的護衛在有條不紊的命令之下迅速轉換成長槍在前火槍在後的陣勢,曾經聽過的鼓聲又響了起來,很快整齊的腳步聲加入進來。

    然而,苗人似乎不打算給他們更多的時間——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後在明軍的注視下,一大羣穿着藍衣,拿着各色雜亂兵器的苗人衝上了山坡,並且越來越多,直到將整個山坡全都擠得滿滿當當。

    苗人作戰向來沒有什麼陣型,憑藉的不過是個人的武勇而已。和孱弱的明軍相比,夷人的悍勇可以極大程度地彌補配合上的問題。在西南,尤其是奢安之亂的前期大部分時間裏,同等兵力的明軍絕打不過人數相等的夷人,只有到了後期,經過殘酷的戰爭淘汰之後成長起來的漢人士兵才能和夷人打個平手,但哪怕如此,明軍也格外注意不要和多於自己的夷人交戰。

    但是今天,明軍退無可退。

    李永仲注視着不遠處一觸即發的戰場,擡頭看了看天色,然後無聲地咒罵了一句——翻滾的層雲當中,隱隱的雷聲越發密集。他緊緊地抿着嘴脣,將嘴脣拉成一道堅硬的直線。站在旁邊的幾個明軍百戶相互看看,一個大膽些的試探着問了一句:“仲官兒,還不下令麼?”

    “我已經前軍託付給了金亮和鄭百戶,他們才是現在站在戰場上直面蠻子的人,什麼時候打,如何打,那是他們的事,咱們要做的,就是在他們需要支援的時候堅決地頂上去!”李永仲嚴厲地說完,冷冷地瞪了一眼語塞的百戶,“咱們站在後頭的下令有什麼用?!爲將者,臨陣相機而動!”

    與動字同時落下的,還有曹金亮嗆啷一聲拔出腰刀的聲音,他高高舉起腰刀,以平生最大的聲音吼道:“陷陣有我,有進無退!”

    “殺!”兵士們齊聲迴應的同時,重重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後他們踩着鼓點,邁着整齊的步伐,義無反顧地向着人數遠多於自己的敵人發起了進攻!

    鄭國才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亦是拔出佩刀,酣暢淋漓地吼了一句:“兄弟們!跟我上!”已經躁動許久的明軍兵士終於能夠痛快地嘶聲高喊,刀槍出鞘,分成兩列,繞過開始小跑的護衛,搶在他們的前頭,眼看就要撞上呼嘯而下的苗人!

    被視作獵物的明軍竟然首先發起進攻的舉動明顯激怒了苗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伴隨着震天的吶喊,苗人揮舞着兵器衝了下來,從上空俯瞰,藍紅二色立刻攪作一團!不過數息,不管是明軍還是苗人,都有人血濺三尺!

    曹金亮眼睜睜地看着明軍搶在他們之前和苗人戰作一團,他險些咬碎了自己的一口鋼牙!看着已經和苗人們纏在一起的明軍,狠地罵了一句娘,想也不想地當機立斷下令:“全軍突擊!”

    護衛們立刻加快腳步,第二聲“殺”聲出口,從小跑改爲奔跑的長槍兵放平槍尖,火銃兵則已經準備扣動扳機,關鍵時刻,曹金亮覷準時機,敞開嗓門大吼一聲:“鄭國才!讓開!”

    渾身浴血的鄭國才奮力一腳踹開撲上來的苗人,向左右狂喊:“退!”

    前一刻還在奮力廝殺的明軍立刻撇下對手,像潮水一般蜂擁着向兩翼後退,苗人呆了一呆,尚還不明白爲什麼敵人突然逃跑,護衛已經插了上來,雪亮的槍尖正對苗人,尚沒有站穩,幾個伍長的聲音已經接二連三地響起:“突刺!”

    “殺!”

    二十多杆長槍幾乎在同一時刻向前遞出,在聽到命令的瞬間,身體已經形成條件反射的護衛齊齊踏出弓步,幾乎長達一尺的槍尖以刁鑽的角度準確地朝着身前苗人柔軟的,沒有遮蔽的軀體前伸,冰冷的金屬或者落空,或者在滾燙的人體內部翻攪之後帶出一篷血雨!

    一次攻擊,護衛身前三尺就幾乎爲之一空!

    苗人眼睜睜地看着站在前面的同族被活活刺死,在片刻的驚愕之後爲之大怒!一個面目猙獰的大漢嘶吼着扯開自己的布褂,揮舞着三尺多長的鉤鉤刀,苗人跟在他身後,而他恍若鬼神之姿,當先向護衛們撲了下來!

    迎接他的不是長槍,是一陣整齊的槍響。

    排成三列的火銃手沒有絲毫動搖,他們平靜地,堪稱機械地依次射擊。三次排槍之後煙霧散盡,那個勇敢的戰士堪堪停在護衛陣列五步之前,精壯的赤.裸上身染滿鮮血,他一聲不吭地重重倒了下去,原本厚實的苗人陣列中間出現了一處整齊的缺口,刺鼻的硝煙味道和着血腥飄蕩在戰場之上。

    三次排槍造成的傷亡並不太多——畢竟護衛人手有限,只有三十個不到的火銃手,火銃的命中率也並不是太樂觀。但哪怕如此,給苗人造成的震撼也超過了之前所有的戰鬥——他們中不少人不僅聽說過火炮,也見識過,之前的襲擊戰中火銃手也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苗人依舊狂妄地相信以自己的悍勇,只要人數夠多,足以淹沒那些彷彿惡魔一般的火銃手。

    然後,現在火銃手依舊安穩地站在戰場上,最勇敢的苗人卻已經死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