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破圍(5)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75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夜風將李永仲的話聲帶出很遠。
“千戶將兄弟們託付給我,”他平緩了一下聲音,將方纔險些沒有剋制住的激越的情緒重新按捺下來。頓了頓,他看着面前的明軍繼續道:“我也不說什麼大話,只說一句——明日此戰,自我以下,敢有逃跑,膽怯者,殺!敢有不聽軍令者,殺!敢有隨意呼叫,擾亂陣型者,殺!”
三個殺意一字比一字濃重的殺字出口,就是軍官亦是臉色難看,但事情至此,再也無法。百戶官中,頗有些人陰沉着臉死死盯着李永仲背後,心裏頗有些不善的念頭,但被這年輕人一槍挑死的錢川屍首如今還擺在荒灘之上,這個時候,任是什麼想法都不得不暫時收斂下來。
李永仲自然不知道身後的軍官們裏頭有人對他懷抱着惡意,但即便他知道了,也只會輕蔑一笑,毫不在意。他扯開喉嚨,不管不顧地大聲嘶吼:“明日之戰,若想活的,跟我來!”他死死盯着已經有些不知所措的兵士,肅容沉聲喝道:“你們,想不想活!”
有幾個站在前面,稍稍膽大些的兵士在他的逼視下嘴脣囁嚅幾下,最後哭喪着臉乾巴巴地擠出一句:“想,想活”
李永仲挑挑眉,兩步走到那已經微微發抖的兵士面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又問了一遍:“想不想活?”
“想,想”
“想不想?!”
“想!”
“想不想!”
“想!”兵士絕望地閉上眼睛,從胸膛當中將聲音擠出來:“我想活!”
年輕人猛地揚聲喝道:“你們呢!”
先是一兩個,再是七八個,最後所有的兵士——無論是渾渾噩噩的,平素奸猾的,還是敢戰樸實的,或者是貪生怕死的,所有人都拼命張大了嘴巴,將那股恐懼,憤怒,渴望,掙扎經由胸膛,震動聲帶,最後衝出喉嚨:“想活!想活!想活!”
崔州平在百戶官的身後,悄悄地攥緊了拳頭。然後他輕輕一笑,獨自走開——哀兵氣勢已成,明日的勝敗已定。中軍文案忽然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起了幾分興趣,雖然現在他不會做什麼——崔州平一笑,慢悠悠地朝幾個文官所在的地方走去。
兵士們散去休息,李永仲將所有的百戶與總旗叫到一處,開始爲第二天的戰鬥做準備——他另外也叫來了曹金亮,劉小七與另外幾個伍長,而陳明江則沉默地把着刀柄站在李永仲邊上——他不知道陳顯達是怎麼和自己的義子說的,但自從千戶官再次昏迷之後,陳明江也就一步不離地跟在了李永仲身後三步之處。
“閒話少說。”李永仲簡單明瞭地開口,同時示意陳明江拉開地圖,“咱們現下在所謂平山壩的所在,你們也見着了,這河灘外是一股淺水,這是清水河,下通響水。所以,咱們若想回去,就必須回到大路上!”
他將視線移到鄭國才身上,沉聲道:“鄭百戶!”
鄭國才毫不猶豫地抱拳躬身應道:“在!”
“明日,你率本部並周百戶麾下,爲前鋒!”
“是!”
“馮寶羣!”
“在!”
“你率本部爲後隊,保護傷兵與輜重,備好藥材繃帶,戰鬥開始之後,隨時準備接收傷員!”
馮寶羣聽得一愣,先下意識地應了一個“是”,再望向李永仲,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這仲官兒收羅傷兵往日裏頭都是打完了仗再做的。”
李永仲搖頭,不止是爲馮寶羣,也是向其他人解釋道:“明日咱們突圍,本就是有進無退,兵士們在前頭奮戰,總是會死會傷,若棄之不顧,讓活着的人看了作何想法?咱們將傷兵先行收羅下去,一則是安了兵士的心,二則也是穩定軍心。”
見衆人一臉恍然大悟,李永仲心內苦笑,不僅是明末,直到幾百年之後的清末,戰場救護依舊得不到重視,直到近代軍制建立之後,才模仿着西方有了醫護隊,培養了通曉戰地救護的醫生和護士。而明末別說中國,就是歐洲軍隊也沒有像樣的醫療,戰爭當中死亡率極高,而很多時候,明明只需要一些簡單的措施,許多死亡是可以避免的。
從建立護衛隊開始,李永仲就強行將其中最爲聰明沉穩的年輕人送去醫館學了簡單的醫術,又百般謀劃,想辦法搞到了川東一帶最好的外傷金瘡藥,又在護衛當中推行基本的衛生習慣,如此種種,幾年辛苦下來,如今他這支小小隊伍當中,可說擁有全世界最爲完善的戰地救護技術和理念。
當年灑下的種子,如今終於到了可以收穫的時候。
見馮寶羣再無異議,他又依次點名:“曹金亮,劉小七,田文天等,明日與鄭百戶一起爲前鋒!”說到自己人,他口氣陡然嚴厲許多,“明日,凡李家兵士,皆要衝鋒在前!不得命令,不許後退!今晚俱要向兵士們解說分明,每個人都必要牢記各人職責爲何!”
護衛軍官,以曹金亮爲首的幾人面色沉靜,待李永仲說完,齊齊躬身抱拳,大聲迴應道:“領命!”
軍官們都不曾想過李永仲竟然要讓自己的護衛擔當前鋒衝陣,像鄭國才之前便對他頗具信心的人先不論,就是那些心有疑慮不安的軍官們,雖然暗地裏嘀咕腹誹這不過是收買人心之舉,但也不得不說,確實因爲這個命令,而對這個年輕的鹽商有了些信心。
李永仲的安排在繼續:“陳昇,汪成,劉百勝,陳明江,明日隨我在中軍!你等務必時刻緊醒,你們不僅是前鋒的援軍,更是生力軍!前鋒若陷入苦戰,便只有中軍能救他們!若前鋒進攻順利,也只有中軍跟上能擴大戰果!若說前鋒是鋒刃,中軍便是刀身!”他說話時視線一直壓在那幾個被留在中軍的百戶身上,眉眼裏全是銳氣,直壓得他們冷汗泠泠,不敢擡頭!
又安排幾句諸如雜事一類,李永仲終於鬆口讓軍官散去,陳明江默默無語地陪在他身邊,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李永仲忽地扭頭衝陳明江笑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只聽得骨節吱呀一陣,他呻.吟.一聲,道:“明江兄,現在總算暫時無事,咱們聊聊如何?”
“仲官兒若有此興,明江當然奉陪。”陳明江平淡地開口,問他:“只是不知仲官兒想要聊什麼。”
李永仲失笑。其實他說想要聊天,不過是剛纔一眼瞥見陳明江之後忽起的念頭。這個一貫沉默寡言的青年哪怕是在行伍當中也是極沒有存在感,他似乎非常滿足站在某個人身後的生活。但想到陳明江不久之前還給了他一句朱升諫太祖的計策,李永仲又覺得,此人絕不像看起來這般簡單。
想至此處,年輕人乾脆撿了塊青石坐了下來,陳明江卻不肯坐,依舊站在他身旁一側。李永仲隱約意識到或許陳明江正在用這種方式向他表明主僕上下之別。就好像他之前對着李永仲能毫不客氣地想說便說,原因不過是因爲當時李永仲和官軍無有關係,陳明江是陳顯達的義子和親衛頭子,卻同李永仲沒什麼相干。
“我其實很奇怪。”李永仲默了一陣,短促地低笑兩聲,“你一向在岳父身邊,現在岳父傷重,你卻在我這裏——我看有些個人,看你那眼神可是不善得緊。”
“旁人的事,同我沒有相干。”陳顯達顯然沒想到李永仲竟然會同他說起這個,不過他自認坦蕩,沒什麼不能說的,因此平靜地道:“義父令我定要寸步不離仲官兒你身邊——戰陣兇險,若有萬一”他搖搖頭,“總之既然義父有名,明江聽從就是。”
星斗在深黛的夜空幕布上溫柔的閃爍,羣山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不知從哪裏傳來隱約的野獸長嚎,夜風泠泠,攪動那些立在荒灘上的各色旗幟,篝火在風中被扯出奇形怪狀,除了巡邏守夜的兵士,大多數人在一天的疲憊之後枕着兵器沉沉入睡,在這深夜的羣山綿延之中,人類的活動被壓縮到了極點。
“若是岳父的吩咐,那自當遵從。”李永仲站起來,朝陳明江笑笑,“我這身上實在是不成了,又是血又是汗,這會兒都凝成幹殼”他低聲嘀咕抱怨道:“除了行鹽,還沒有這麼髒過”
陳明江忍不住輕笑,這會兒他看李永仲,又覺得有些長不大的少年氣了。忍不住開口道:“這行軍打仗不就如此?這還算好,以前我同義父在遼東時,那血垢染到指甲縫裏頭,如何洗都不成,最後還是尋來跟木籤一一挑過,方纔乾淨。”
李永仲自嘲地一笑:“和明江你和岳父比起來,我這才到哪裏?”他說至此處,在水邊蹲下,往臉上掬了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待得神清氣爽,才舒服地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同他自己,還是同陳明江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真要死,還是死得乾淨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