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破圍(4)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781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陳千戶,恕在下直言。”曹金亮依舊用慢吞吞的語速肆無忌憚地開口道:“現在官軍的情形實在不算好——各有打算,心懷鬼胎。”陳顯達臉色沉了沉,但曹金亮如同沒看見一般繼續道:“方纔錢百戶那等事即是明證,事情沒有發展到最壞的地步,不過是兄弟們齊心協力,外加仲官兒運氣好罷了,再來一回,誰敢說不會動手?就是當下,那錢川屍首上的血,可沒乾透!”

    陳顯達冷冰冰地看着這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將他上下一番打量,扭頭同李永仲道:“女婿手底下還有這等能人,看來我真是老了,這雙眼睛竟然識不得英雄。”轉過來看着曹金亮道:“你繼續講,我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

    曹金亮嘿嘿一笑,撩起眼皮視線在千戶身上轉了一圈,老大不客氣地開口道:“既是千戶說的,俺就班門弄斧一回。”他伸指在茶水杯裏蘸了蘸,就是水漬在小杌子上勾畫:“方纔也說了,咱們在平山壩,按這地勢,蠻子多是在這個山頭上佈防。仲官兒,千戶,我想着蠻子雖是比咱人多,但多不到哪裏去。”

    李永仲微微頜首,道:“怎麼說?”

    談興上來,曹金亮也不管旁邊還有個陳顯達,自顧自地勾勾畫畫,解說道:“朱燮元制臺親率大軍進駐大方,威逼奢香,水西一線。許軍門在永寧,侯軍門在畢節,四月裏已拿下赤水建功,”他將三點連了起來,“這便是個三角模樣,在下料想,在此地之內,縱有蠻子,定不會太多。先前咱們遇襲,雖然折了不少弟兄,但也可就此推斷,蠻子人馬不夠,吃不下咱們!”

    陳顯達不動聲色地問他:“既然蠻子人並不太多,此地離畢節又不甚遠,那怎地說官軍局面不好?”他緊緊盯着曹金亮,喝道:“你若以大話哄人,不用仲官兒,我便就能把你發落了!”

    曹金亮面上一笑,先自嘲一句:“難得難得,竟能讓人講話的。”方正色對陳顯達道:“嘿嘿,千戶莫不是激我?兵法有云,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現在苗人之情狀並無甚好說,我方卻有好些不利之處——先說這號令不一。幾百號人,咱們護衛一路,官軍一路,兩方又因着錢川事,心有耿耿,這打仗,是要拿命去拼的!兩家卻信不過對方,力量平白就要折掉三分;其二,”他看千戶一眼,“還是我前頭所說,官軍裏頭,人心浮動,各有打算!這戰力又要折掉三分,如此算了,本是十分的氣力,平白折掉六分,還怎麼去和人家打?”

    他一氣說了這些,嘴角都發乾了,就見陳顯達一臉平靜地點點頭,道:“金亮說得半分不錯。我手下將官們,平心而論,周謙是個猛將,敢打敢衝,馮寶羣,”他沉吟片刻,續道:“性情上有些軟弱,不過做事勤勤懇懇,值得託付信賴,至於鄭國才”陳顯達一笑,罵了兩句:“是個倔驢,但爲人是極好的,練兵裏頭,也是第一。”他轉而嘆了一句:“不過這些人裏頭,卻沒一個有大將之姿。”

    帳篷裏一時無人說話。曹金亮眼睛半睜半閉,他彷彿是將氣力全在剛纔用盡,現下又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氣,李永仲心裏隱隱有個猜測卻又不敢相信證實,油燈微弱的光線下,他的臉色變幻莫測。

    這二人都作了鋸嘴葫蘆,陳顯達卻不慌不忙地揚聲向着門口喊了一聲:“都進來罷!”

    包括崔州平等中軍文案在內,倖存的幾個百戶官,以鄭國才爲首,馮寶羣,周謙——儘管依舊臉色蒼白,還有另幾個軍官依次進來,另外還有親兵首領,也是陳顯達的義子陳明江,七八個人將帳篷裏頭擠得滿滿當當,齊齊抱拳躬身向陳顯達見禮道:“見過千戶!”

    陳顯達咳嗽一聲,道:“不必多禮。”然後他看也不看面色古怪的李永仲同曹金亮,自顧自地道:“之前的事便不說了,現下只說突圍。我意已決,今晚大家好生休息,明日四更準備,五更造飯,我便不信了,那使着竹弓鈍刀的蠻子,還能敵過正經的朝廷官軍!?”

    軍官們,包括文官在內,俱是一臉的平靜,想來之前陳顯達已經和他們通過氣。因此只是領命而已。千戶官粗喘兩聲,額上滿是黃豆大小的汗珠,他停了一陣,待嗓子裏頭的咳意過去,才複道:“本來指揮一事,是老夫分內之職,但現下,老夫卻有心無力。”

    他悶咳兩聲,將視線在衆人臉上緩緩滑過,最後停在李永仲臉上,看似溫和卻不容違逆地開口道:“仲官兒,我欲將這幾百條性命託付於你,你可願意?”

    李永仲騰地一下從馬紮上跳了起來!他朝陳顯達失聲喊道:“岳父!”咽了口唾沫,強自按捺下越發強烈的心跳,就見陳顯達不容拒絕地硬邦邦地開口:“仲官兒,不要再說!我這裏已是下了決定,大家夥兒又商量一回,沒有說不的!現在事態緊急,你就不要胡亂客氣推辭了!”

    他是重傷的人,前頭本就勉強,支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說完話就昏沉過去,候在邊上的醫官的搶上一步,看了看傷勢,擡頭臉色嚴肅地道:“千戶傷及心脈,必須得好生修養!再煩勞不得了!”又趕人出去:“帳篷裏頭人不要太多,若無事,便莫來擾千戶休息!”

    一干文物率先出去,李永仲同曹金亮留在後頭。曹金亮低聲道:“仲官兒現在如何決定的?”

    “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罷,年輕人看也不看地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曹金亮在後頭將這八字咀嚼良久,嘴角微翹,跟在他後頭,也出去了。

    以鄭國才爲首的軍官們等在賬外,見李永仲出來,他當先一步跨出,抱拳一禮,沉聲道:“我等追隨千戶已久,如今既是千戶有命,那我等無有不從!李少爺——”

    李永仲打斷他,“我在軍中並無職銜,但也不必叫我少爺——仲官兒即可。”

    鄭國才微怔,繼而認真地點點頭,盯着李永仲,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仲官兒。如今官軍共計四百有餘,盡託你手!此戰仲官兒你的話便是軍令,便是天大的規矩!若有人不服,軍法從事!”

    不知何時,兵士們漸漸將這個地方圍攏起來。天色漸黑,只餘一絲昏黃在天際徘徊,桐油松脂火把被漸次點起,獵獵夜風當中,火焰的形狀彷彿一塊帛布被撕扯成各種各樣。明滅不定的火光之下,是一張張沉默略帶不安疑惑的面孔。

    “現在這局面,要讓我說,千戶不過也是死馬當作活馬來醫。”鄭國才直言不諱地道,“仲官兒你從未從軍,軍伍的事一概不知,我等也只識得你幾天功夫,從不知曉仲官兒你脾性爲人,要說,千戶這決定,實在不智。”

    李永仲收回流連在兵士臉上的視線,將目光轉移到鄭國才古銅色的臉龐上,微微一笑道:“這是自然。不說鄭百戶等兄弟,便是我,也從未想過岳父竟然會有如此荒唐之舉。”他忽地收起微笑,擲地有聲地開口道:“不過我既承諾,再難亦視平常!”

    他倏地轉身,面向黑壓壓的人羣,略略提高聲音,一時間,滿場皆是年輕人清朗的聲線:“諸位!先前可能有人已經認得我,也有人不認得,沒關係,今晚過後,大家都是兄弟!”

    “我叫李永仲,叫我仲官兒就好!是陳千戶的女婿!手裏有幾十號能打敢衝的護衛!諸位應見過他們,我李永仲也許不是好漢,但這幾十條漢子,我敢拍着胸脯說,就是諸位,也多有不及!”他說至此處,聲音已略略有些沙啞,頓了頓,咽了口唾沫潤潤嗓子,在明軍莫名的神色當中,繼續他的講話。

    “多的不說,咱們現下被蠻子困在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他跟沒有看見軍官們紛紛變色的臉色和兵士當中的隱隱騷動似的,面色平靜毫不遲疑地繼續喊道:“可能有人要說,這等大事,同兵士們又有什麼干係?兵士們吃糧打仗,敢衝善戰便是好兵!可要我說,這話純是狗屁!”

    “現今這局面,只靠我李永仲和幾十號護衛,能走得脫麼?只靠總旗,百戶們,能走得脫?都不行!咱們得一起使力,你們縱是小兵,也得曉得其中利害,曉得同自家性命亦是緊緊相連,這樣,上陣才不惜力,才要拼死向前!”

    明軍中間死一般寂靜,只能聽見粗喘和偶爾低啞的幾聲咳嗽,但軍官們卻敏感地意識到,這種沉默與以前的完全不同,他們說不上來到底是爲什麼,卻在這沉寂當中感受到令人戰慄的,恐懼的力量。

    馮寶羣拿手肘輕撞鄭國才,低聲道:“這小少爺,做事還真是有些門道。”

    鄭國才也不知是回答他,還是自言自語:“虎兕出於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