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破圍(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773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劉小七隻覺得這一天過得格外漫長。

    當李永仲提着長槍衝向藏有苗人伏兵的山林時,劉小七隻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已經自動跟了上去,與他一道的還有同伍的幾個兄弟,當他回過神時,槍尖上挑着一個苗人尚溫熱的屍體,他面上還殘留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對自己居然被如此瘦小的士兵殺死感到驚訝,然後劉小七毫不遲疑地收回長槍,看也不看仆倒在地的敵人,向着另一個目標撲了過去。

    他們終於殺退了苗人——儘管每個人都知道是暫時的,然後冒着飛蝗一般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在這個過程中,劉小七中了兩箭,一件被身上的罩甲擋住彈飛,另一箭則射在他的胳膊上,不過入肉不深,他甚至沒用別人幫忙就自己將那支竹箭拔了出來。

    他將頭上的盔帽摘了下來,汗水夾雜着血腥的古怪味道在鼻端梭巡不去,令人欲嘔。開始劉小七一直不習慣,但現在他已經完全不在意。

    趙丙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同他打了個招呼:“伍長。”他許是踩着了尖利的石子一類,五官瞬間扭曲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了正常表情。劉小七看了他腳腕一眼——這時若扭傷了腳將是個大麻煩。但看起來趙丙僅僅只是沒走穩而已。

    劉小七放下心來,坐在地上懶懶地應了一聲:“趙丙。”他問部下:“醫官怎麼說?”之前仲官兒吩咐所有受傷的人都必須讓醫官仔細檢查傷勢,劉小七那點傷口被早早打發回來,現在趙丙是他伍裏最晚回來的一個。

    “沒啥大事。”趙丙在他身邊坐下,將纏上繃帶的胳膊亮給劉小七看:“醫官說不沾水,按時換藥,幾天功夫就能收口結痂。”他在之前的衝鋒中叫個蠻子在胳膊上砍了一刀,所幸被罩甲的半袖擋了一下,他又縮得快,忍痛咬牙回身一槍刺出去,正中那苗人的腰側,劉小七騰出手來,又刺在對方下腹,兩人一起結果了他。

    “咱們伍裏頭”默了一陣,趙丙吞吞吐吐地問劉小七,“有人死沒?”

    劉小七看他一眼。

    “不說也行。”趙丙趕緊說,又補上一句:“我在醫官那兒,正好碰上一個人沒救——他兄弟將他一路背了出來,但傷在了胸口上,醫官想盡了辦法,卻還是沒法子。”

    “咱們伍裏頭多是受傷的。”劉小七還是告訴趙丙:“但劉川那伍死了兩個——也沒法子,他們那伍當時去前頭了,官軍死了多少人?”他看着漸漸模糊的天際,淡淡地說,“連那個姓周的百戶都險些沒有救下來,咱們才死兩個,已經算賺了。”

    算賺了的看法,不止劉小七有,此行的護衛隊正曹金亮也有同感。

    “一句話,傷得多,死的少。”曹金亮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拿起手邊的幹餅咬了一口,一邊咀嚼,一邊含混不清地同李永仲講話:“傷了有七八個,重傷沒有——這種場面裏頭,若是重傷,一般就是等死了。”又喝了口水,“咕嘟咕嘟”,放下水囊抹了抹嘴,又說:“死了有六個,”曹金亮聲音低沉下來,“可惜沒能把屍首搶回來。”

    李永仲擡頭看他一眼。“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他簡短地說了一句,低頭繼續在手上的書寫。將最後一段寫完,往未幹的墨跡上吹了吹,李永仲把幾張薄薄的紙遞給曹金亮,“你看看,是不是就這麼多?”

    “我倒覺着有些太細了些。”三兩下翻完,曹金亮指着某處說道:“比方說這條,咱們能做到,但官軍可就難說。”

    “那沒法子。”李永仲面無表情地開口:“兩家攏共才這些人,對面勢大,若不精心摳門些,能活出幾個人?”他把曹金亮的水囊拿過去,也沒甚講究,隨便擦了擦囊口,正要喝,就看見曹金亮面色古怪地看着他身後。

    “李少爺。”一臉疲憊的百戶官鄭國才先叫了他一聲,這個明軍百戶又客氣地同曹金亮打了個招呼:“曹隊正。”

    透過神色就能看出鄭國才已經乏到了極點。他強撐着精神同李永仲道:“千戶讓我請李少爺和曹隊正進去,咱們兩家好生談一談。”說完衝李永仲一抱拳,歉意道:“千戶吩咐俺巡視,少陪了。”

    “鄭百戶說哪裏話,您請。”和他點點頭,李永仲最後說了一句:“看你臉色不好,能歇最好還是好生歇一歇。”

    鄭國才聞言沒說話,苦笑一聲,搖搖頭走了。

    兩個人看他背影漸漸走遠,李永仲這才說了一聲:“走吧。”當先先開簾布進去,正正和崔州平打了個照面。文案一愣,立刻笑了笑,道:“千戶等得着急,正要叫在下出去尋李少爺。”又回頭同陳顯達道:“李少爺同曹隊正過來了。”

    “崔文案,你比他年長,叫他仲官兒就好。”陳顯達在親兵的服侍下好生坐了起來,他裸.着上身,一處鮮豔的血跡在斜斜纏過上身的繃帶上洇出一塊不小的印記。李永仲趕緊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問他:“岳父可好些了?”

    “沒死。”陳顯達咧咧嘴,勉強扯出一個笑,又同還在帳篷裏的其他人說:“仲官兒和金亮留下,其餘人先出去,一會兒叫你們再進來。”

    百戶官們曉得翁婿兩人必有話要講,默默無言地往外走,最後一個出去的轉身放下簾布,因已近晚,帳篷裏一時昏暗下來。曹金亮勉強摸索着點了蠟燭,就看見陳顯達滿臉的悲痛憤懣。

    “鄭國才同我說了。”他看着李永仲,眼睛裏流露出毫不保留的悔恨歉意,嘶啞着聲音同他道,“我再想不到,我自詡帶兵上有幾把刷子,卻不想就在我眼皮底下,就有人敢要強拉民夫,圖謀的還是我自家女婿!”

    李永仲搖搖頭,低聲道:“岳父說哪裏話,這等事,難道是岳父能控制的?人心這東西,實在太難”他不想再說此事,乾脆換了一個話題:“岳父同百戶們說了這許久,可商議出什麼了?”

    陳顯達勉強打起精神,他傷其實頗重,失血不少,現在坐着也是爲難,但眼下是緊要關頭,由不得他鬆懈絲毫——“幾個百戶都同我說了說。雖則這條路我沒有走過,但此地地形,我多少還有些大概印象。”

    他示意曹金亮取來放在案上的地圖,喘了口氣,勉力道:“若我沒有記錯,此地距木稀山不遠,苗民叫作平山壩,就是因爲這片在山路下頭的河灘,外頭那條河若沒記錯,當是叫清水河,向東流入響水河,但咱們不能順河走,此處平緩,再走出幾十裏就是險灘急流,咱們沒船,走不得,還得回道路上去。”

    千戶停下話頭歇氣,李永仲在他所指之處看了片刻,示意曹金亮取下一直背在他背上的一個竹筒,從裏頭抽出一張卷起來的厚桑皮紙,對陳顯達道:“岳父,方纔所說之處,是否是此處?”

    年輕人在一張更爲清晰詳盡的圖上用食指畫了個圈,陳顯達看了一眼,立刻睜大眼睛,若不是有傷在身,他就要一把搶去細看,就是如此亦讓他驚訝不已。爲免他激動,李永仲只得將地圖拿近些給他,陳顯達看了片刻,果斷點頭道:“就是這裏!”又看李永仲,心情頗有些複雜地道:“仲官兒好細的心!這樣的地圖,你手裏也有!”

    “我畢竟是行鹽的商戶,若弄不清地理方向,那還走甚麼鹽?運甚麼貨?”李永仲笑笑,輕描淡寫地道:“和官軍畢竟不能比。”

    陳顯達看他一眼,說回地形:“咱們想要回到道路上,苗人定是要在此處——”他在某個突出點上曲起指節敲了敲,“攔下來,否則再往前走,就進了官軍巡邏設防的地界,想來他沒有這個膽量敢追到畢節地面上!”

    “女婿亦是做此想。”李永仲點點頭,贊同道:“自從咱們下了這片河灘,蠻子便再沒追來,想來也是這個原因,等着咱們自己上鉤。咱們想要回畢節,就非得衝過這裏才能前進。因此,就算曉得前頭有個陷阱,也不得不跳。”

    “方纔,我同幾個百戶商議下來,他們也是這個看法。”陳顯達看着女婿頗爲滿意地道:“不過仲官兒你一個商戶,能看到此節,才是難得。”他擺擺手示意想說什麼的李永仲閉嘴,轉頭問曹金亮:“金亮,你自進來便當了個鋸嘴葫蘆,我曉得你是仲官兒心腹,現在沒有旁人,你若有想法,也說說看。”

    曹金亮依舊是一臉的憊懶神色,見陳顯達問起,也只是稍微恭敬了些,慢吞吞地開口道:“在下的想頭同仲官兒和千戶一樣,只是,這道理倒是誰都懂,但如何去做”他頓了頓,又開口:“才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