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遇敵(6)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10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李永仲在一塊青石上跌坐下來,一手丟開已看不出槍桿顏色的大槍,重重地喘了口氣,他汗透重甲,實是累得很了,連手也快擡不起來,費力地解開繫帶,將笨重的頭盔摘了下來扔在地上,一直跟在他身邊形影不離的劉小七立刻解了腰帶上的水囊遞給他,低聲道:“仲官兒,好歹喝口水。”

    他沉默地從劉小七手裏頭接過來,先一氣灌了個痛快,又將剩下的水全澆在頭上,將頭臉澆得透溼,原本倦極了的臉上倒顯出幾絲精神來。李永仲將水囊扔回到劉小七手上,將腰背一挺,頓時聽到一陣噼裏啪啦如爆豆似的骨節爆響聲——他苦笑一聲,這真是累着了。

    “現在情況如何了?”李永仲把手邊的大槍撿起來,一邊摘了自己腰上的水筒一點一點清洗,一邊淡淡朝劉小七問道:“兄弟們傷亡如何?官軍那頭究竟是怎麼個說法?”

    劉小七口齒極伶俐地立刻回答道:“咱們的兄弟主要還是以支援爲主,故傷得不重,就是方纔跟着您出擊的兄弟傷了幾個,都在四肢上,養些時日就好。”然後他稍稍遲疑,壓低聲音道:“就是官軍……似乎好些人都傷得不輕。”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淡淡地迴應了一句,又說:“他們幾個百戶說要商量,這都多久了?還沒拿定個主意?”李永仲臉色頗不好看,現在連商隊也陷在了這裏,而他們原是要去大方的!故而語氣也重了不少,比平日更要刻薄幾分:“吵吵嚷嚷,全是廢物點心,我看他們能吵出個甚麼玩意兒來!”

    被李永仲譏笑爲“廢物點心”的明軍百戶們手裏頭還是有真功夫。趁打退苗人的這個空檔,軍官們稍一商議,便說此是死地,不可停留,努力收攏了士兵,硬是頂着箭雨全軍往山路下頭的一片河灘地且戰且退,苗人叫明軍殺得喪了膽氣,除了射了幾輪箭之外,竟是不敢攔阻,這才叫幾百號人順利地撤了下來。

    暫時平安之後,軍官們看向李永仲的眼神裏就多了些微妙的東西。李永仲懶得應付,索性以太過疲累的藉口一個人躲到邊上去了。他這一走,很有幾個百戶暗地裏鬆了一口大氣——現在陳顯達傷重未醒,百戶官們各有一套說法,各有各的不服氣。除了貫徹了先前撤退的計劃之外,這小半個時辰下來,除了枯坐着爭論個臉紅脖子粗之外,什麼成果也沒有。

    周謙傷得頗重,現下和陳顯達及傷兵們一起被醫官照料,他手下兩個總旗,一個戰死一個輕傷,兵士也死了不少。鄭國才同他商議一回,便暫時先將剩下的兵統領起來,這樣他手下算是有一百來手腳俱全的兵士,在幾個百戶裏頭,拳頭最大。因此,他講話,其他人或真或假,總算稍微能聽幾句。

    “方纔中軍的崔文案,領着兩個贊畫將傷亡統計了一番。”鄭國才咳嗽一聲,因他念過私塾,還認得些字,倒不用文案們替他宣讀。伸指在嘴裏蘸了蘸,鄭國才翻開手裏頭薄薄的幾頁紙,一字一句地念起來:“咱先說周大炮的隊裏頭,手腳無礙的好人麼,還有二十一二,裏頭已是將輕傷無甚大礙的包了進去,傷得重的,十五個,死了,”他臉色沉重地道:“十三。”

    百戶官們不管平日裏同周謙相處如何,現在任誰臉上都不好看——僅僅這一仗下來,周謙那隊裏連傷帶死的,就折了一半的人馬!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現在他們被圍困在這片河灘之上,前路如何,誰也不清楚!

    “馮寶羣,死了十二個,重傷有八個,還能上陣的,哦,老馮,你比周大炮運氣好,還有四十六個。”鄭國才臉上稍微鬆快了一些,朝馮寶羣勉強笑了笑。馮寶羣這才放下吊着的一顆心,連連在胸口上拍打,後怕道:“我這隊裏,多是族親,若是死傷太重,怎麼回去見家鄉父老!”

    軍官們亂紛紛地安慰他:“老馮,你已算走運,看看周大炮!”“當兵吃糧,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性命都寄在佛菩薩面前,這也難免!”“看開些罷!你才死了幾個?我如今心裏頭髮虛,真是怕念到我那隊裏頭!”

    勸了一陣,鄭國才乾咳一聲,衆人趕緊閉了嘴,他這才又接着往下念,無非是喜少悲多,便是傷亡輕些的,總數也有那麼二十來個,最後一算,出門時還有五百來號人的隊伍,現在不過四百出頭,折了兩成多!聽鄭國才唸完,百戶官們個個臉色發青,面面相覷,半天方有一個人吭哧吭哧期期艾艾地開口道:“這……這個情形,咱們到底要怎麼回去?”

    鄭國才默了半晌,朝衆百戶官左右一望,臉色肅然地開口道:“現在這個局面,老鄭我有話想說,諸位請聽我一言。”

    百戶們都安靜下來,鄭國才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咱們這一趟出來,奉的是剿匪安民的軍令。昨日咱們打了勝仗不假,但今日一個不好,別說賞銀升官,就是能否保全自家性命,也要看這賊老天,是不是高擡貴手。”

    “今日這一仗,雖說是遇上了埋伏,但憑着良心說,咱們的應對也是無能!那些個箭矢,事後大家看過,多是竹箭,兵士雖說不是甲冑齊全,但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如何會被這些玩意兒嚇倒!?說到底,還是咱們失了防備心,叫蠻子們猛地一殺,就給嚇住了!現在我想起來,真是麪皮發燥!”

    他這番話老大不客氣,實在是把百戶官們說得面上燥熱。但眼下不是多說此事的時候,馮寶羣咳嗽一聲,頂着鄭國才灼熱的視線,硬着頭皮開口道:“鄭倔驢,你也莫說這些沒意思的,這話等回了畢節,如何說都使得,但現下咱們要說的,還是該怎麼行事!”

    鄭國才瞪他一言,再開口時雖說仍不客氣,但語氣到底軟了許多:“我說這話,不是下大家的面子,而是有事說事罷!咱們如今要再如之前一般,別想甚麼突圍的事了,不如洗洗脖子,叫人家砍得痛快些!”

    一氣說了這許多,鄭國才有些乾渴,舔了舔嘴皮又道:“現在千戶傷重,方纔醫官說了,雖是去了箭頭,但傷在心肺附近,如今生死之事還得看老天爺的意思!現在咱們沒個主心骨,怎麼能成事?!”

    他將百戶官們一看,加重語氣道:“我的意思,咱先得找個主將出來,不然各顧各的,沒有個主持大局的人,怎麼能使上氣力!”他乾脆利落地道:“我先說,若是平時,我老鄭倒願爭這個先。但我老鄭知道自家事,現在這局面,我擔不起來!再說,我同諸位原是一個職銜,卻用了個指揮的名頭,各位服是不服?因此這指揮一事,我是不肯的!”

    百戶官們臉色頓時微妙起來。相互之間看來看去,卻誰也不願意第一個發言。最後還是老好人馮寶羣在同僚們的視線下不得不再次起來說話,他本身對鄭國才的本事倒是極服氣的,聽鄭國才這麼說,就有些勸他的意思:“鄭倔驢,你說這話就有些沒意思,大家兄弟,都是極服氣你的本事,現在這個局面,你若不出頭,我們這些人裏頭,還有誰敢站出來?”

    鄭國才朝馮寶羣苦笑一聲道:“大家都是千戶手底下的人,咱們一個鍋裏撈勺,誰還不曉得誰?我自家曉得自家事,我這人就不是個能使喚人的!再說,打仗就要死人,到時候我佈置下去,萬一有人覺着不公平,鬧將起來,要如何是好?所以我方說,這主將一職,我是萬萬不敢接的!”

    他說得直白,餘下的軍官們不由暗暗點頭。鄭國才說得不錯,他若是接下主將一職,到時就要有人疑心他保存自己的實力,推別人去死!這人心一旦齷蹉起來,當真沒什麼是不敢想,不敢說的!

    他吸了口氣,神色間更顯鄭重,認真地開口道:“因此,我有了個想頭。”

    “既然不好決斷,那咱們,就找一個不算自己人的自己人,來做這個主將。他同誰都沒有瓜葛,若真論起來,卻又和每個人都有關係。他不是官軍,但卻使得一杆大槍,手下幾十號得用的兵丁,更讓千戶視若親子!”他一句句道來,漸漸有人聽得明白,驚得張大嘴巴忘了閉上!

    “我老鄭的意思,便是想讓千戶的女婿,那位李少爺,請他出馬,”他緊鎖眉頭,眼睛發亮,環顧四周,眼神裏的壓力迫得無人敢同他對視,鄭國才一字一頓地開口道:“做一回主將!”

    李永仲無從知曉軍官們的計劃,他終於從疲乏裏頭緩了出來,站起來朝不遠處圍在一處的百戶官看了幾眼,懶得再看,招手讓劉小七過來,吩咐道:“叫曹金亮過來,再給我帶兩個餅子!也讓兄弟們好生修整!這好在還有個河灘,有彎河水,不然真是渴也渴死了!”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