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遇敵(5)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06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馮寶羣覺得額上發涼,伸手抹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紅呼呼的血黏不拉幾地糊在指縫中間,他罵了一聲,這才覺得腦門上開始一陣一陣脹痛,懶得去管無關緊要的小傷口,心浮氣躁地看着不遠處梭巡不前的苗人,扭頭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自言自語道:“這幫蠻子,到底是從哪裏竄出來的?!”
年近而立之年的百戶官皺着眉頭看這羣藍衣藍褲,拿着各種奇形怪狀兵器的苗人——兩邊的距離已經近到眼力不錯的馮寶羣能夠看清對面人的表情——明軍終於搶在最後的時刻將重要的輜重——主要是商隊的大車和馬匹——圍進了保護圈,然後連拔刀的時間也不夠,苗人就毫無花巧結結實實地撞了上來。
百戶官腦袋上的傷就是在方纔給一個抽冷子偷襲的苗人給的,那脣上還有絨毛,看着極年輕的苗人趁馮寶羣不注意,照着百戶官腦門擡手就是一刀劈下,所幸馮寶羣頭上的八瓣帽兒盔還算牢靠,也或者是那苗人手裏頭的刀太劣,總之這一刀劈在了盔帽裏卡住,百戶官將頭一甩,脫出盔帽,反手刀光乍現,幾乎將這苗人一刀劈成兩半!
明軍都曉得若是叫苗人突破了,今日誰也別想活着離開這裏。又因昨日到底打了個勝仗,膽氣不衰,雖是人少,倒也和突襲的苗人打了個旗鼓相當,後來護衛又帶着火銃過來助戰,苗人殺了一陣,許是頂不住了,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後地上只剩些屍首,大隊脫出,也不走遠,就光明正大地停在明軍後頭百來丈的地方,叫馮寶羣看了心裏頭真是無比膈應。
他扭頭吩咐一句:“叫人將這些蠻子的腦袋割了,找根長杆子挑起來!”他眉骨上頭一陣陣炙熱,皮肉跳着痛,脾氣越發地不好了,惡狠狠地朝對面看了一眼,“老子倒要看看,還有幾個要來送死的!”
不大多會兒,幾根長杆上就掛了一串串的人頭,彷彿葡萄也似。立在明軍陣前,腔子裏頭血還未流淨,順着杆子一路往下淌,在杆底淌成一個個小小的血水窪。兵士們士氣大振,有膽氣足的,從屍首上剝下幾件破衣爛衫挑在自家的紅纓槍上,高高舉起左右搖晃,嘴裏不乾不淨地問候苗人祖上十八代,每罵一句,旁邊的兵士們便大聲鼓掌,拼命叫好。
馮寶羣朝身後看了一眼,影影綽綽的喊殺聲從前隊飄了過來。他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水囊,往頭上衝了一陣,直將那血跡衝得都沒影了才停手,由着親兵給他上藥,面上不顯,心裏卻難免憂慮:“那鄭國才,不要陰溝裏翻了船才好。”
因是行軍受襲,明軍便如一條大蛇,頭尾被死死困住,中間亦是動彈不得,若運道不好,說不得這幾百號人就得交代在此地。不過一來這到底是陳顯達幾年心血練出的精兵,雖然開頭慌亂一陣,但很快在軍官的收束呵斥下冷靜下來,二來,襲擊者過高地估計了苗人的戰鬥力,以爲仗着一股悍勇之氣就能將明軍一口吞下,可惜沒料到,這股子明軍如此纏手,不好對付!
鄭國才的處境比馮寶羣艱難數倍。千戶官陳顯達首先遇襲,然後一陣箭雨,中軍損失慘重,他和周謙立刻命令前軍止步回援,這種要命時候,前頭埋伏的苗人趁機便發一聲喊,從埋伏之處跳將出來,漫山遍野地吶喊着就朝明軍衝了下來!若不是鄭國才當機立斷,立刻命令就地防禦,說不得就讓苗人破了陣!
前軍兵士合計不過兩個不滿編的百人隊,他們的對手卻足足有兩百來號人!周謙殺得發了性子,不管不顧地帶了幾十號人就突了進去!他手上一把腰刀使地虎虎生威,幾乎砍得捲刃!身上就如從血海之中撈了上來一般,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周謙的親兵拼死護衛着他退下來。亂軍之中,這些積年打熬的強兵還是死了好幾個人!
明軍再是善戰,終究人數太少。眼看就要頂不住,鄭國才咬咬牙,正要再退,就見二十來個護衛終於趕到,帶隊之人也不囉嗦,就令架槍裝彈,砰砰砰乾脆利落的三排齊射下去,煙霧瀰漫,火藥嗆人,終於將苗人打退。
鄭國才見苗人潮水般退去,饒是他一向體健,這會兒亦是雙腿發軟,右手發僵,險些就要握不住腰刀。方纔最險的時候,一股子苗人已是突了進來,連連砍倒幾個上去攔阻的兵士,還是鄭國才自己帶人衝了上去,拼着受傷,冒死將這夥人斬殺當場。
他喘了口氣,只覺得雙手雙腿都不是自己的,兀自微微發抖。鄭國才平息了一下呼吸,見護衛的領頭之人向他走來,勉強扯開嘴脣,咧出一個笑來,卻又不知道扯動了哪裏的傷勢,頓時痛得表情一陣扭曲。
劉小七朝鄭國才一抱拳,鄭重其事道:“鄭百戶,剛纔多謝你!若不是你及時來救,說不得我們這二十來號人就被圍出去了!兄弟們平日裏沒見過這等場面,若是亂了手腳,定是死期了!”
鄭國才擺擺手,打起精神同劉小七道:“這值當甚麼?方纔要不是你們,早讓蠻子們突進來!咱們中軍遇襲,若是前隊堵不上缺口,叫他們會合呼應,明年的今天,就是咱們的忌日了!”
他說至此處,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來,方纔有精神問別的:“你們既來前頭,想來中軍安定了?我在前軍,不曾曉得後頭的事,小兄弟若是得閒,同哥哥說說如何?”
劉小七趕緊道:“小人姓劉,當不得鄭百戶如此稱呼,叫我一聲小七便是了。”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方纔以一種極爲驕傲的口氣開口道:“方纔險是極險的!鄭百戶不曉得,蠻子們兩處來襲的消息傳到之時,就有人想要逃跑!我不認得是哪個,但看服色,卻同鄭百戶是一般的!”
鄭國才現在才聽到這個消息,聞言大吃一驚,一把抓住劉小七的手腕,想也不想地脫口問道:“竟如此!?後來如何?軍心可穩!”
“我家仲官兒一槍了結了他!”劉小七來時曹金亮匆匆囑咐了他幾句,內裏便有將李永仲挑死逃軍的消息宣揚出去,因此上他很沒有疑慮地朗聲開口道:“那人似是嚇破了膽子,喊叫一聲就要朝外頭跑,鄭百戶你想,若是兵士受激,軍心不穩,咱們可就全完了!我家仲官兒正是因着此節才不得不下了殺手!”
時間倒退回李永仲剛剛挑死高武的那一刻,他朝周圍呆若木雞的明軍臉上一掃,倒轉大槍,將槍尖一甩,那血珠便線似地在地上灑了一串,暴風疾雨般一段話砸下來:“各位!現在咱們被蠻子圍在了死地裏,若不奮力向前,就只能叫蠻子殺個精光!這裏到處都是大山,各位難道以爲自己能比土生土長的蠻子更能跑麼?!咱們只能殺出一條血路,方纔能取一絲生機!”
他將大槍往地上一頓,振臂高呼:“我是陳千戶女婿,千戶教蠻子暗箭傷了,我爲人子侄,不報此仇不當人子!不想死的!跟我來!想活着回去的,跟我來!我有話在前,此戰若有兄弟不幸,李家給他燒埋銀,與他養家!”
兵士大譁!有人原本木然的眼睛裏開始泛起光亮,兵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駭然懼怕慢慢變成另一種東西,越來越多的視線集中在李永仲身上,而他也再也找不到平日裏半分的矜持斯文,年輕人濺了半身的血,連頭臉都是,鬢髮凌亂,許是血糊了眼睛,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抹,那原本白淨的臉上,頓作一片血氣森森!
曹金亮深吸口氣,猛地躬身抱拳,自丹田中迸出聲音在嗓子眼炸開:“願隨仲官兒殺敵!”這彷彿是個開始的信號,越來越多的明軍像他一般折身下拜,然後直身振臂,揮舞兵器,口中呼喊:“殺敵!殺敵!”
“然後仲官兒帶人往山上直衝,先前陳把總已衝殺一陣,兩處正好接應,可惜那蠻子在山裏頭如履平地,林子又太密了些,仲官兒恐怕裏頭有詐,和陳把總一起將蠻子逼退,兩人合在一處,也退了下來。”劉小七總算說完,真是說得口乾舌燥,喘了口氣,同鄭國才商量道:“我看蠻子們這陣是不敢再來,叫兄弟們好生歇一陣,周百戶傷得不輕,趁這光景,先回中軍看看,再作打算。”
鄭國才扭頭看看坐在一邊如個血葫蘆的周謙——後者感受到他視線,立馬抻着脖子衝鄭國才嚷嚷:“有甚好看的!這些傷算個求事!蠻子再敢來,咱老周照樣殺他個七進七出!”他兀自強撐,卻掩不住神色疲倦,臉上脣上都發白了。
“說得不錯。不過這前頭還得着人看着,就小七你同老周過去罷。”鄭國才不理周謙,由着他在那邊叫嚷,自家自顧自地和劉小七說話:“我這裏抽不開身,小七便好生聽聽,看到底如何個安排。”
劉小七一口答應,正待要走,又突然轉回來,有些遲疑地問鄭國才道:“鄭百戶,現下千戶老爺傷得頗重,那邊做主的多是仲官兒,我並無其他意思,但也想問一句——咱們畢竟是商戶民兵,仲官兒再是千戶女婿……”
“你不必擔心。”鄭國才臉上隱約露出個笑來,卻極快消失,再細看依舊是一張平平板板的臉。他平靜地開口道:“咱們是刀口上舔血的武人,玩不來彎彎套,仲官兒有能耐,扎得住陣,穩得住軍心,現下這般光景,莫說商戶民兵,便是個女人,我也服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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