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遇敵(2)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02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五月時節,西南地界已是炎熱。雖說黔省一地尚算涼快,但正午火辣辣的日頭依舊曬得人背脊發燙。尤其這一路行來,盡是崇山峻嶺,山路艱險,更別提不論明軍還是商隊,都帶了行李大車,走得越發艱難。兵士們貪圖涼快,不少人解了甲冑的絲絛,又將盔帽取下掛在背後,軍官們亦是熱得緊,不敢像兵士那般沒有規矩,也有不少人索性脫了甲,只穿了內裏的箭袖直身,束了戰裙。
倒是護衛們,雖說熱得後背汗流不停,幾層衣服都洇溼了,但李永仲沒有發話,誰也不敢解甲脫帽,不僅如此,還帶的器械一樣不少——與昨日戰場上不同,今日除開傷員,一半的護衛沒拿火銃,倒是扛了一杆四五尺長的大槍。與常見的槍頭比起來,護衛們手中的大槍槍套要長出半尺。
出發已有兩個時辰,正午已過,前頭岳父陳顯達使人傳話過來,道暫且造飯休息,待日頭稍減再行出發。現在兩隊人停在一處稀疏的山林中間,爲謹慎起見,明軍先派人草草探查一番,倒是有意外之喜——山林裏頭就有一條山澗,清涼可愛。
百戶官們眼巴巴地看着陳顯達,千戶笑罵一聲,也沒有再難爲他們的意思,百戶官們歡呼一聲,便令各總旗帶着兵士就地休息,因着只是打算稍事歇息,便沒有做飯的意思,各人都掏出隨身的乾糧,再去打了水回來,就是一餐便飯。
護衛們亦是同明軍一般就地坐下,不過和明軍相比,他們的飯食不知好了多少——嫌麻煩的便用現成的肉乾和大頭菜夾到烙餅裏,有滋有味;也有不願將就的,生了一堆火,將烙餅撕碎和肉乾鹹菜丟到各人的鐵飯盒裏頭加了水稍稍一煮,就是一餐熱飯。
李永仲正在陳顯達處,他亦是同護衛一般分了兩個烙餅並肉乾鹹菜。陳顯達看他吃得香甜,不由笑道:“仲官兒倒是皮實的孩子,不挑嘴。”他又看李永仲手上的肉乾菜頭,只覺得肚裏的饞蟲都要被勾起來,再看看自己手裏幹如老柴的肉乾白麪餅,頗感慨地搖搖頭,嘆氣道:“幸好咱們兩邊不在一處吃飯,否則我看你底下人手裏頭那點吃食保不住。”
“連自己飯碗都保不住,那出什麼門?當什麼護衛?”李永仲嚥下最後一口餅,接過陳明江遞來的水囊痛痛快快地喝了個水飽,這才舒了口氣,正色和陳顯達講話:“女婿行鹽這許多年,不是沒碰上那等不講理的渾人,見着護衛碗裏的肉菜,便硬是往前湊,手底下有那麪皮薄的,竟被搶走飯食。開初真真惱怒,後頭女婿倒是覺得,你手頭有刀有槍,卻連自己的飯碗都保不住,那你還練甚武,用甚刀?”
他這直通通毫不掩飾的一番話說得旁邊幾個百戶臉上都不大好看。兵士們吃得苦,但軍官們還算有些優待,但和李家爲商隊精心準備的吃食比起來,不知差出多少。就有幾個心思不太正的,轉着讓底下的兵士套近乎的念頭,連哄帶騙地從商隊裏頭拿些吃食。哪曉得這看着年紀極輕的小少爺竟是個油鹽不進的,一頓話直愣愣地打下來,不少人心裏頭都暗罵,怪道是陳顯達的女婿,這翁婿兩個,竟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陳顯達將那幾個臉上不大好看的百戶官一瞥,暗裏冷笑幾聲,便不再理會。他叫李永仲過來用飯,明眼人都能看出這翁婿兩個有話要講,偏偏有幾個故作聰明的硬要往前湊,那麼點子心思他一望即穿,也懶得說話,教他們碰碰釘子也好。
他不說話,幾個百戶便有些尷尬,左右看看,乾咳一聲,便胡亂尋了些理由告退,等到幾個人散得差不多,陳顯達才自鼻腔中哼出一聲,壓着幾分火着惱道:“這幫子渾人!仲官兒不要同他們計較,軍中的粗人,不知禮數!”又爲部下向李永仲分辨,重重一嘆,唉了一聲道:“也不怨他們,要走這許多的山路,又要打仗,縱是鐵打的人,也得化成鐵水,更別說許多的辛苦,奔波在外,卻連吃飽都是勉強。”說到最後,很是有幾分灰心。
陳明江亦是臉色沉重,低頭不語。陳顯達說的這話,雖有示弱的意味,但沒有一句是假。兵士們整日的吃食,真是比叫花子只是稍強!和糧草官敢爭辯幾句,便說頂撞上官,一頓軍法下來,便去半條人命!
一時間,氣氛凝滯,就是護軍親兵亦不敢靠近。半晌陳顯達才強笑一聲,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出門在外就是受苦,待回營就要鬆快些。”他看李永仲一眼,見他嘴脣抿得緊緊的,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盯着不遠處三五成羣散坐林間的明軍,面上神色難言。在腦子裏轉了許久的話就不知該如何出口,片刻陳顯達咳嗽一聲,引來李永仲的注意,見女婿看過來,他索性不再想那許多,直截了當地開口:“仲官兒,早上明江尋你說話了?”
李永仲點點頭,應了一聲“是。”便再不開口。他曉得陳顯達想說什麼,但現下他自己都理不清心頭諸多雜緒,又怎麼給陳顯達回答?昨晚曹金亮勸他的話猶在耳旁,他自己幾番思考,也知道拒絕方是正理上策,但是看陳顯達眼中殷殷期盼,到了嘴邊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是了,他是藏不住話的性子,事情同你都講了個清楚。”陳顯達撫着膝蓋,看看李永仲,忽地一笑——正是如看自家子侄一般——將方纔臉上的愁色拋開老遠,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感嘆道:“我遇見你父親的年紀,比你現下還小着些。當年哪裏曉得會兩家會結下這長遠的緣分?陳家先前世職總旗,到了我這裏,先是全家傾覆,父母皆沒,弟弟又丟在了遼東”
他絮絮叨叨說這許多話,“我只有霈霈一個姑娘,她是個好孩子,頂十個兒子懂事乖巧。但是世職卻指望不上,陳家到了我這一代,族中漸次凋零,血親四散,連個隨身侍奉的子侄都找不到!”陳顯達苦笑一聲,難得露出疲態,但很快又被千戶收斂起來,臉上的笑意一絲也沒有了,他直直地看着李永仲,認真十分地開口道:“仲官兒,我陳家世代以忠孝傳家,軍功立身,老夫不欲斷絕,現下問你,老夫欲將世職予你,你願不願接下?”
一時間,無人答話。
陳明江左右看看,正要說話,李永仲忽地出聲道:“岳父現下問我,我卻不敢當下就答應。我身上擔着李家上下幾百丁口,一舉一動,都要爲着這幾百號人多想想。岳父的問題,我今曉得了,待回了畢節,小婿再給岳父回話。”他自馬紮上站起來,朝陳顯達拱拱手道:“現下時間不早了,一會兒便要上路,小婿就此告辭。”說完對着陳明江點點頭,頭也不回地徑自去了。
他面上平靜,心裏實則翻騰不已。走到商隊,曹金亮眼尖,老遠看見他,騰地從大車上跳將下來,幾步走到他面前,往他臉上一看就明白幾分,只是拍拍他肩膀,道:“萬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要考慮太多,要有甚麼,也是大家夥兒一塊去闖便是。”
他這話對李永仲來說實在是安慰。朝曹金亮感激地一笑,低聲道:“果如你所說,岳父同我說開了,想要把世職給我,我卻不知到底該如何選擇——這是個火炭團,但是岳父視我如同親子,我實在是”說到此處,自己都忍不住長嘆一聲。
他們邊走邊說,已經回到了商隊中間。李永仲先吩咐車伕套車準備出發,又叫護衛們各自準備,曹金亮亦是各處檢查一回,忙亂一陣,兩個人才又閒下來,翻身上馬。李永仲撫摸着坐騎粗硬的馬鬃,同自己頭號心腹大將直言道:“便是不說那些情分,但就此事來說,我亦是很難決定——答應有答應的好,不願意有不願意的好,頗有些爲難之處。”
曹金亮將布制的糧食袋掛在馬耳朵上,任由坐騎吃得歡實,聽李永仲如此說,亦是點頭,和他說道:“你若願意,有個百戶官的職銜,扯着官軍的大旗,日後倒是各處方便,;但若是如此,便再不能像如今這般自在,軍中事,難辦得緊,各處盤根錯節,仲官兒又不是軍門裏頭的人,稍有差池,後果難料。”
他們談談說說,過了半刻,明軍亦收拾停當,兩隊人馬又重新上路。李永仲默了半刻才頗有些氣悶地開口:“金亮說得一點不錯。我所慮者也不過如此。”他直想嘆氣,這樣的事,落在頭上,旁人說是行了大運,他卻覺得未必。
心裏正轉着念頭,前面的明軍卻停了下來,商隊亦不得不停步。他一勒繮繩,還未吩咐,曹金亮已經打馬前去探查,不多會兒臉上不大好看地回來同他講:“前頭是條岔路,官軍被堵在那兒,不曉得該走哪條。”
乍聽這話,李永仲條件反射一般就要脫口而出荒謬兩字,待看曹金亮臉色雖然不甚好看,但也談不上沉重,心中微動,扭頭問他道:“我怎地記得,這條路便是我們來時的路?這官軍沒有嚮導麼?竟連路都不認得?”
“咱們攏共才多少人?官軍幾百人的隊伍。”曹金亮搖搖頭,將打聽到的消息告訴李永仲:“聽說官軍是追着苗人過來的,來時就沒走這條路。從大營帶出的嚮導在上回遇賊時候就死了,這邊地方偏僻,偏生官軍又是咱們川東過來的,對這邊道路不熟悉,現在,陳千戶正領着幾個百戶商量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