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遇敵(1)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93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蒼鷹冷硬悠長的鷹嘯撕破了大山的平靜。在大地迤邐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的行人不由擡起頭,過於強烈的日光讓人們下意識地眯起眼睛,五彩的光斑撥開撕絮狀遊蕩的薄雲投射在人類脆弱的眼睛上,這是若不趕緊閉上,那麼不消片刻,不知從何而來的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與sc過渡平緩,鬱鬱蔥蔥蒼翠可愛的山丘相比,gz的山更能讓人強烈地感受到力量——山峯突兀地聳立散落在大地上,而山脈則像是更多類似的山峯的聚合體,比起川東層次分明的綠色,這裏的植被似乎只有一種色彩,帶有幾分蒼涼的,向着遠方延伸開去的綠沉,這是由各式的松柏綠,松花綠,交織往復重疊的綠色。
而在山勢漸緩的地方,層層疊疊的梯田在幾座山峯之後突如其來地撞入人們的眼簾,初夏時節稻田所呈現的蔥倩成爲那些過於深沉的色彩的點綴。在山道上往下望,如深茶一般色彩的村寨被梯田包圍着擠在一起,不過如巴掌大,至於人,則隱藏在了半高的作物之中。偶爾有一兩個不同於稻田的色彩一現即沒,那是農夫偶爾直起腰,難得的歇一口氣。
“前些年我來此時,那些田地都荒蕪了,沒成想現在又開墾了出來。”陳顯達收回視線,頗有幾分感慨地開口道:“當年一路走來,到處是荒村野墳,死的人不知多少,便是我們這些慣吃斷頭飯的,看了也不好受。”
騎馬跟在千戶身邊的陳明江尚年輕,對陳顯達這般屬於老人感嘆歲月的嘆息沒有多少共鳴,他只是將那村寨打量一番之後以一個軍官的角度評價道:“那寨子建得倒巧妙,幾面都是田土,它又高,非得花些氣力才攻得下。若守寨的有些武勇,更不好打。”
“朱制臺現下收攏百姓,恢復耕種,尤其是安撫苗人。”瞥了義子一眼,陳顯達不緊不慢地敲打他道:“若非叛逆,不得擾民,違者軍法懲處——壞了制臺老爺的事,任誰都救不得你。”
陳明江沒有被義父話中的警告之意嚇住,但也不打算再在這個話題上討論下去——他並非盜匪,更非軍痞,對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沒有興趣。沉默了一會兒,年輕的親兵首領打算同千戶談一談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清了清喉嚨,輕咳一聲,然後憋了半刻才直愣愣地開口道:“我去同仲官兒談了談。”
“哦。”陳顯達毫不驚訝,他稍稍放開繮繩,坐騎得以舒服地甩甩碩大的腦袋,馬匹渴望地望着路邊叢生的嫩草,但久經訓練的軍馬很好地拒絕了這份誘惑,它轉過頭,從鼻孔中噴出一道粗氣,唏律律地叫了一聲。
伸手在自家坐騎的脖子上安慰地拍了兩下,陳顯達扭頭看向自己這個還略顯青澀的義子,果不其然,這個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種夾雜着困惑和忐忑的神色,讓他心情莫名地就好了幾分,千戶如此想着,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
“早上我聽說你去尋仲官兒,就猜到你想要幹啥。”陳顯達慢悠悠地開口,身側的年輕人看似平靜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狼狽的神情,千戶就當什麼都沒發現,繼續悠悠地開口道:“你啊,一根筋通到底,便是你不同我說,你爹我還看不出來?這點上,你可得好好同仲官兒學學,他小着你好些年歲,倒比你還能沉住氣。”
既然已經被陳顯達說破,陳明江索性老實開口道:“兒子確是尋了仲官兒說話。說的也是世職的事情。兒子勸仲官兒,世道紛亂,想要自保,憑他手裏頭那點子人定是不行的,多少豪商,得罪了官府衙門,也是個死字。他要想李家長久,就得想法謀個官身。這年頭,自家披着官皮,攥着刀把子,才最是可靠。”
他這話說得頗爲直白,一時間陳顯達亦是無語。他鼓着一對眼睛張口結舌地瞪了義子半天,終究是敗下陣來,只得狠狠瞪他一眼,先罵他一句:“說你是個直腸子,當真一點不錯!這些話也是能隨意說得的!”
壓低聲音又罵道:“國家自有制度,朝廷自有法度,甚麼叫披着官皮攥着刀把子!?那叫甚麼!?放在以前,叫藩鎮!叫陰蓄自立之心!這話叫御史聽了去,能將你整個兒剝一層皮下來!還是年紀輕,不曉得甚叫天高地厚!”
一通教訓下來,說得陳明江臉上青紅交錯,腦門上的汗珠一層一層地沁出來,才算放過。陳顯達猶自不敢放鬆,沉着臉,嘴上再敲打一句:“這回你說話的是仲官兒,是自家兄弟,倒是無事,下回你若是同別個說,招惹來禍事,莫說你爹我這個小小千戶,便是指揮使也要跟着吃掛落!”說着恨鐵不成鋼地倒轉馬鞭,一下敲在他的頭盔上頭,將帽檐整個壓下來險些蓋住臉,喝道:“以後說話給我動動腦子!”
陳明江趕緊低聲應了個是,又悄悄伸手扶正帽子,正是尷尬時候,又聽陳顯達一句話問下來:“那仲官兒怎麼個說話法?”
他愣了愣,扭頭朝義父看去,陳顯達臉上仍舊是一片嚴父神情,但緊繃的嘴角卻悄悄泄露了幾絲緊張和期待的影子。陳明江心下明白幾分,臉上卻絲毫不敢帶出來,只輕聲開口道:“仲官兒當時沒說話。”他回憶着李永仲當時的神情,又遲疑地開口道:“兒子魯鈍,仲官兒性情又深沉,恐怕覺得和兒子不熟,倒是沒有再說什麼。”
當時陳明江若把朱升那句“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說給陳顯達聽,千戶立馬就要給他一頓鞭子長長記性,然後再也不提世職一事。但陳明江雖說是個直性,所幸沒有魯直到底,留了一個心眼,將此話掩了沒說。陳顯達既不知道,那還是轉着念頭,他先時還在猶豫,但方纔自家這個不省心的魯貨直通通的一番話,倒讓陳顯達下定決心——的確就像陳明江所說,這個年月,沒有官身後盾,所謂“破家縣令,滅門知府”,偌大的家業一朝翻覆也是等閒事。
他要爲自家女婿謀一個不說萬世,但也能保一時平安的法門。
想到此處,千戶下定決心,他吩咐義子一句:“今日晚間紮營之後,你去尋仲官兒來,我有話同他說。”此話說完,心上沉甸甸的塊壘好似立刻塌陷了下去,周身一陣舒爽!陳顯達心裏暗道,不曉得矯情個甚麼,早該如此!
在距離因爲卸掉心頭大石而面露歡喜之色的千戶山樑之外,幾個裹着藍色布帕纏頭的腦袋在初夏半人高茂密的雜樹叢中眼含惡意地盯着那隊在對面山道上慢慢前行的明軍,一個瘦小的年輕人眯了眯眼睛,將視線定格到明軍隊伍後頭只有幾十人的隊伍上頭,那杆高大的旗幟迎風招展,露出上頭張牙舞爪的幾個字來——雖然因爲離得太遠而看不太清,但年輕人卻自牙縫裏頭嚼出幾個字來。
“富順李鹽。”
旁邊的同伴拿手肘撞了撞他,見他滿臉不耐煩地回頭,臉上頓時現出幾分膽怯,咽了一口唾沫才用濃重的川音小聲地問他:“二哥,還盯不盯?”
“要!那路前頭分兩路回畢節,”叫二哥的年輕人又把頭轉回去,這次他將目光放在了明軍的隊伍上頭,拼命想看清到底有多少兵士,數了一陣,才回頭對同伴分說道:“咱們選了那條大路埋伏,但就怕那夥明軍熟了這邊的路,挑那條小路走!”
二哥口中的大路小路,實則是木稀山回畢節的兩條必經之路,一條路窄,僅可容兩人同行,是爲小路,另一條路寬,可讓兩架大車並行,是爲大路。前來木稀山時,因是追擊,明軍實際是追在苗人的後頭一路翻山越嶺而來,兩條路哪條都沒走,但現下是回營,不用那麼辛苦,光明正大地在道路上走。
“嘿嘿,誰也想不到,那條大路反而是個絕戶,雖然是又寬又平,但是卻夾在兩道山樑中間,林子又深又密;那小路雖然路窄,但坡下就是一股大水,四周的山頭陡得連羊都爬不上去!”二哥嘿嘿一聲冷笑,道:“那夥子官軍昨日打了一仗,只怕現下就想着回畢節好生休息一番,咱們卻不能將他們輕輕放過!”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人倒還有幾分穩重,他想了一陣,同二哥商議道:“那明軍不熟路途,這周遭又沒個村寨,想要抓個嚮導也是不能。想來他們多是要走大路,但萬一除了岔子,往小路上走了,兄弟們就是一場白辛苦!”
“那卻不妨事!”二哥盯着他看,似乎一眼就要盯到說話人心裏頭去,叫他手心裏也沁出汗來,後背更是發潮難受。見對方識趣地抵了頭,二哥才哈哈一笑,極親熱地往那老成之人肩上一拍,笑得一臉歡喜地道:“還是小胡哥哥想得周到!我便說,有小胡哥哥在,事情更是穩!不過此番哥哥卻是白擔心了,出來之時,將軍便有言囑咐我,此番能打則打,不能打,也沒甚大事,總之不能莽撞!”
他笑吟吟地將兩人一看,年輕的臉上一絲兇戾之氣一閃即逝,“白辛苦又如何?總比平白丟了性命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