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世職(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978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仲官兒?!”陳明江猛地將上半身後仰,帶着些不敢相信的意味,年輕的親兵統領張大眼睛遲疑地瞪着他的上司兼義父,好半天才頗爲躊躇地開口問道:“義父的意思,是想讓仲官兒接下世職麼!?”他籲出一口氣,臉上還帶着驚訝的神色,不過確實已經平靜下來,將小杌子上的茶盞一飲而盡,陳明江看起來和平日裏已經沒什麼兩樣。他點點頭,沉靜地道:“一開始兒子覺着匪夷所思,但現在一想,卻不是什麼不行的事情。”

    陳顯達捋了捋下頜的鬍鬚,帶了幾分得意地同義子道:“看明江你這樣,便可知道我這主意能嚇到多少人。這卻不是老夫心血來潮的點子,上回你帶着你娘同霈霈回來同我說了路上的事,當時老夫心裏頭便有些動心,但總覺着事情總是眼見爲實來得好。不過原想着這樣的機會怕是沒有,可老天疼好人啊!竟是讓我心想事成了!”說至此處他哈哈大笑,其中滿足的意味真是溢於言表,便是臉上皺紋也舒展幾分。

    笑罷,陳顯達收斂神色,同義子商議:“這事情我同誰都沒說!便是你義母也不知曉!我常慮仲官兒是商戶出身,雖說現下世職的承襲不同以往,但畢竟國朝自有法度在,不過有今日這一回,仲官兒是實打實的功勞,我在指揮使同兵備道面前還有幾分薄面,想來是不難的。”

    陳明江略想一想,朝他義父問道:“義父這心思,有沒有同仲官兒商議過?”這話問得陳顯達一怔,陳明江看他臉色,心下一緊,趕忙又擠出一臉輕鬆神色笑道:“仲官兒將底下人調教得這般好,生就是個將種,若留於商道,倒是可惜了。不過仲官兒家大業大的,義父要說服他,可要花不少功夫。”

    陳顯達擺擺手,剛纔面上的興奮勁兒消退不少,他嘆口氣,臉色也沉重幾分,頗有些爲難地道:“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仲官兒再如何說,也是嬌生慣養着長大的,雖說是個好孩子,也能吃得下苦,但說到底,從軍這事情可不是文人耍嘴皮子,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掙命”

    一席話說得父子兩個都無言。陳顯達是真心想讓李永仲承襲世職,但他自家也曉得,這並不是什麼好營生,何況,他這女婿可不是什麼破落戶,而是富順有數的大鹽商,哪怕在整個川東,都能算得上號。

    “那個,”陳明江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提醒義父道:“兒子以爲,此事當先同義母商議一番才好。”

    陳顯達面色一變,支吾幾句,最終還是一嘆氣,泄氣地道:“此事若讓你義母曉得,便是仲官兒自家願意,也是不成!”他想起自家夫人的彪悍之處,真是脖頸裏也沁出一層冷汗來,他強笑兩聲,聲音卻乾澀得緊,只嘆了口氣,端着茶盅,摸索着青瓷光滑的釉面,陳顯達長嘆道:“這就要看天老爺,願不願意成全我這心願了。”

    第二日五更不到,明軍的營地就開始忙碌,兵士們相互整理行李,拆卸帳篷,也有人去不遠處的溪流裏打了水回來,供伙伕做飯——軍令已經下來,五更造飯,天亮便要出發回畢節。此番不同前幾日,還要押送俘虜等,瑣碎之事甚多,叫人煩不勝煩。

    和明軍比起來,護衛們就要輕鬆許多。幫着馬伕喂了馬,又整理了行李裝車,李永仲便吩咐下去,讓不良於行的傷員們上大車,如不是曹金亮盡力攔阻,說不得他也要將那匹陪他許多年的滇馬讓出來拉車。

    不論是明軍還是商隊,營地都是一副亂紛紛的熱鬧景象。不過和明軍的拖拉無序相比,護衛們動作倒是要快得多,縱然他們只有幾十個人,算起來的確便宜,但那股利落勁兒,真不是疲沓的明軍兵士能比的。

    “這收拾個帳篷也能磨蹭這老半天。”趙丙同劉小七嘀咕,他們正好斜對着明軍的一處帳篷,看了足有一刻鍾的光景,那幾個明軍仍舊和一堆繩索理麻不清,這功夫,都能讓護衛們紮營又拆營來上一趟。

    “你閉嘴!”劉小七狠狠瞪了這個一向嘴上不把門的同袍一眼,恨不得就地撿個土塊將他那張破嘴堵上才好,沒好氣地啐了一口道:“你使的是啥,他們使的又是啥!?咱們那帳子多好用!?就你能幹,換了你去,不定多久!”

    趙丙不敢跟劉小七擡槓,心下又有幾分不服,嘴裏實在憋不住,嘟嘟囔囔地嘀咕道:“伍長你說的自然在理,可他們就是笨的麼,那五六個人呢!就圍着一堆破麻繩轉悠,邊上那苫布還散着,就不能分出兩個人去卷卷?”

    “人家的事,你管這麼多!?”唯恐這不長心的同袍惹來麻煩,劉小七索性朝他吩咐道:“我看你真是閒!那馬伕正忙着,現下人人都忙,就你話多,去,幫着去套馬!”說着不由分說朝趙丙屁股上輕踹一腳,險些將他踹了個平沙落雁式,劉小七對趙丙投來的幽怨眼神視而不見,一個勁兒催促道:“還看,還看!還不趕緊走!”

    曹金亮收回視線,這兩個活寶他從頭看到尾,真是樂得不輕,回頭笑嘻嘻地同李永仲講話:“看小七那樣子,誰曉得他先前那副瘦瘦小小的鵪鶉樣子!現在卻有那麼幾分老兵的意思了!我看啊,再過段時日,便是個隊正,小七也能幹得來!很使得!”

    李永仲朝那兩人走遠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頷首道:“劉小七倒是歷練出來了,等這裏事了,回去以後便同大家議一議吧,他們那伍裏沒甚異議,你這個做隊正的又點了頭,便提出來,在唸書習字上頭考較一回,若能過了關,正好新建的隊裏撥幾個老兵,就給他帶!”

    兩個人說得熱鬧,陳明江穿了一身青苧絲釘火漆釘齊腰甲,光着頭走過來,遠遠地就先抱拳打了個招呼:“仲官兒,今日如何?”曹金亮見是他,臉上笑意稍稍收斂,朝李永仲一點頭:“仲官兒,我便先去看看那頭收拾得如何。”又同陳明江招呼一聲,就一邊嘴上吆喝着“兔崽子要偷懶到何事?”一邊搖搖晃晃地去了。

    陳明江過來,先將曹金亮望一望,笑道:“曹兄還是這般灑脫。”李永仲笑道:“他這是憊懶習性,明江兄方正的性子,莫要學他,否則岳父可不會輕饒了我去。”說笑兩句,李永仲見陳明江滿臉的猶豫,時不時的就偷眼看他,心下暗笑,他這妻兄還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便笑道,主動起了話頭:“看明江兄這來意,怕是尋我有事,正好我也站得乏了,不如咱們邊走邊說如何?”

    聽李永仲如此說,陳明江當真是鬆了一口大氣,當下便爽朗一笑,抱拳應道:“仲官兒果然善解人意。這地方雖無甚景色,但還可看得,請。”

    兩人也不帶護兵一類,就往那已燒成一片白地的寨子行去,走了一陣,山勢漸陡,山路難行,這才把步子放慢,陳明江靜默一陣,他是實心腸的直性子,不會那套彎彎繞的說話,想了半天,終究是直截了當的對李永仲開口道:“仲官兒,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李永仲站在一塊山石上,感受着清涼的山風帶走額上薄汗,聞言便笑道:“明江兄不是外人,有話但講無妨。”

    “我是粗人,若有甚不中聽的,仲官兒直說便是。”陳明江吸了口氣,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李永仲,看他反應,沉聲道:“義父大人同我商議,說是有意讓仲官兒你承襲世職。”

    “世職?”李永仲臉上的笑險些沒能掛住,他茫然地看着一臉沉靜毫無玩笑之意的陳明江,試圖從他的臉色上找出絲毫可能作僞的跡象,但半天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或許是真的。

    “明江兄莫要玩笑。”他乾笑兩聲,將視線從陳明江臉上移開,佯裝平靜道:“哪怕我只是一介商戶,也曉得國朝自有制度,這世職承襲非同小可,非是自家子侄不能承襲,岳父世代軍伍,族中難道還尋不出幾個俊傑之士來?”

    陳明江嘆了口氣,站得腳累,他索性在李永仲身邊盤坐下來,看着似乎綿延至天際的蒼青羣山,笑道:“仲官兒不信,我倒也很明白。不過哪,愚兄是半分沒跟你頑笑。仲官兒,愚兄是極佩服你的,眼下你這番事業,縱然有祖宗廕庇,但若不是你一手一腳自家做起來,怕現在還困守在富順,做個小小鹽商,斷不能有如此的機遇。”

    李永仲也學着他的樣子坐下來,聞言輕笑一聲,倒是不否認,只笑道:“明江兄雖是武人,卻是難得的細心人。”他面上顯出幾分傲然來,坦然承認道:“不錯。小弟心中自有想頭,這天下之大,如今世道紛亂,正是男兒成就事業的時候。”說到此處,他委婉地拒絕道:“不過小弟自來行的是商道,不悉武事,岳父的信重美意,只怕小弟有心無力啊。”

    陳明江靜默一陣,悠悠開口道:“咱們兄弟雖來往不多,但愚兄自忖看人還有幾分準頭。仲官兒,你說你自己一介鹽商,手下卻有精兵強將,犀利軍械,”他微微一笑,往常直率的臉上帶了幾分捉摸不定的笑意,轉頭定定看了李永仲一眼,輕笑道:“愚兄讀書不多,但國朝太祖爺爺開國故事倒是耳熟能詳,當年所謂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不知愚兄說得對也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