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世職(1)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30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寨子毫不意外地被明軍攻下了。

    護衛們只提供了一輪排槍壓制,就將寨牆上頭的苗人基本一掃而空。五錢重的鉛彈在火藥的推動下,在熟鐵槍管內沿着四條膛線高速旋轉之後擊中人身,能夠在人體上留下一個足有茶盅大小前小後大的洞,在一百尺的距離上,中者幾乎無救。

    爬上寨牆的明軍士兵面對的是牆頭上一片屍首枕籍。縱使這些兵士都是積年的老兵,見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氣。倒伏一地的苗人屍骸上外袍藍色的顏色已經被血浸成無法辨識的沉沉黑色,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比他們在山腳下聞到的更重,讓人幾欲嘔吐,用原木草草搭成的臺面上到處都有鮮血積成了小小半乾的血泊,兵士們初時還會避開,但後面索性不管,一步一滑地朝寨子裏走——積血太多,有坑洞的地方,踩下去能夠沒過腳背。

    “太慘了”有年紀大心腸軟些的兵士低低地嘟囔一聲,有些不忍地將頭扭過一邊,不看地上那灰白面孔上圓睜雙目而死的年輕苗人。他輕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趕緊從寨牆上跑下去。

    身邊有同伴勸他:“老錢便是心軟。”他一向對這個姓錢老兵的軟心腸嗤之以鼻,“現下死的是蠻子們,若咱們落到蠻子手裏,便是想死也不行。天啓年裏西南夷鬧得最兇那會兒,死了多少人?貴陽城裏頭,人都快死絕了!”

    老錢只嘆了口氣,抿着嘴脣將手裏的腰刀握得更緊些,和身邊的同袍們一道向着寨子更深處走去,而那些竹木結構連綿的房舍當中,廝殺聲不時響起,伴隨於此的,還有婦孺尖利的哭泣和慘叫。

    遠離寨牆,怪石雜草叢生的一角,劉小七急促地大口呼吸,一頭冷汗。他牢牢地抱住靠在肩頭上的火銃,身上一陣熱一陣冷,身邊的同伴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竹筒,低聲道:“小氣,喝點吧。”也許是動作過大扯到了傷口,不免齜牙咧嘴地扭曲了臉色。

    顫抖着手指把竹筒接過來,劉小七灌了一口,立刻咳嗽起來:“咳咳!咳咳!怎麼是酒!”他覺得有刀子沿着喉嚨一直劃到了胸腔,熱辣的痛感與眩暈之後,暖洋洋的熱力自體內最深處泛起,四肢百骸頓時都有了氣力。劉小七將竹筒遞迴同伴,衝他扯開嘴角笑了笑,“好了。”他說,扶着快和他肩頭一般高的火銃站起來,而四周的護衛們也如小七一般三三兩兩地站起來,互相攙扶着向自己的營地走去。

    劉小七想起隊列之中站在他身邊的同袍,叫劉柱,比他大着幾歲,卻是他同伍的兵。就在不久之前的戰鬥當中,一支突如其來的羽箭射中了劉柱沒有遮掩防護的喉嚨,劉小七眼睜睜地看着他無力地鬆開火銃,似乎是想要堵上不斷涌出傷口的鮮血,但僅僅瞬息,劉柱就軟倒在地上的塵埃當中,站在劉柱身後的同袍沉默地向前邁了一步,補上空位,隊列繼續前進,死者和傷者,被留在了身後,沒有任何人敢於回頭再看一眼。

    如果再偏一些,或者死的就是他了罷?劉小七鬆開系在下頜的盔帽帶子,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出神地望着已經被擡放到一起的屍首。路遠無法帶回屍體,再過一會兒,就會有人去架起柴堆,將屍骸火化,他們將帶着同伴的骨灰回家。

    不遠處的同伴搖晃着手臂,大聲招呼他:“小七!過來吃東西罷!伙伕熬了一大鍋菜粥!”

    劉小七最後一次回頭看了一眼長眠的同伴,然後扭過頭迴應道:“哎!來了!”年輕的伍長將死亡拋在身後,邁動疲憊的雙腿,向着同伴大步行去了。

    所有的戰鬥在將近晚間時分結束。勝利的明軍押着殘存的苗人嘻嘻哈哈地從寨子裏出來,有人興奮地滿臉通紅雙眼發光,那必是搶掠一番,心滿意足的;也有人罵罵咧咧,臉色難看,那多半是沒甚收穫的。衣衫襤褸還帶着煙火痕跡的苗人被一根長長的繩索反剪雙手綁着串成了一串,神色麻木,在明軍的呵斥驅趕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寨子,留在最後的士兵在寨子裏四處點火,當所有人都離開這個被血肉澆灌的山寨時,火焰騰高,火舌耀武揚威地****一切可以當做燃料的東西,不需要太久的時間,這裏就會變成一片焦炭,再過些時候,自然會侵蝕掉一切人類的痕跡。

    “老弱婦孺有三十來個,青壯只得十來個。”前去清點俘虜的崔州平翻開記錄的文案,念給坐在馬紮上的陳顯達聽:“各色首飾銀兩計一百三十四兩,還有幾貫大錢。剩下便是些獸骨獸皮,哦,還有糧食,米豆要多些,還有些臘肉。”他合上案卷,捏了捏鼻骨,又端起旁邊小杌子上的茶碗一飲而盡,嘆道:“此番咱們雖然收穫甚多,但傷亡也不小,輕傷不算,重傷和死了的,共有三四十個,好在蠻子器械上頭不行,重傷多是出血,肢體上頭的傷殘倒不甚多,死了的,照着規矩,已着人去燒了屍首斂骨,趕個通宵,明日一早能完。”

    陳顯達靜靜地聽崔州平同他一條一條說完,冷不丁地出聲問了一句:“仲官兒那些護衛傷得如何?”

    崔州平一怔,好在他向來是個心細的,倒是早就尋那邊的軍頭問過。此時見陳顯達問起,便信手翻了記錄看,念給他聽道:“他們只是助戰,傷得倒不甚多,三個戰死的,五個重傷,還有七八個輕傷,多在了肢體上頭,沒有礙着性命。”

    “唔。”陳顯達不置可否地聽完,再問了兩句錢糧上頭的事,便揮手讓崔州平下去了。待文案離開,他從馬紮上站起來,皺着眉頭,背着手在帳篷裏一圈一圈地轉悠,等到陳明江過來時,那帳篷裏頭的地面上,草都給他踩沒了一圈。

    聽到義子報名的聲音,陳顯達才重重地嘆了口氣,重又在馬紮上坐下,揚聲道:“進來罷!”看陳明江靴聲橐橐地進來,一身盔甲上混着土和血,倒是臉上還乾淨,想來過來之前先洗過了,哪裏還有不明白的,當下罵了一句道:“小兔崽子!這是揹着老夫跑去撒歡了吧!”

    陳明江臉上一紅,嘿嘿一笑,也不多說,只將頭盔連帶着裏頭的包頭巾布一道解下,又拿了牛皮水袋灌了一大口水,才舒服地嘆了一聲,向着陳顯達抱怨道:“義父拘着我當這個親兵頭領,實在是憋悶,難得的機會,原本想着夷人悍勇,卻不想居然那等膿包!連筋骨都不曾鬆快!”

    看他這副赳赳武夫的樣子,陳顯達越發喜歡,卻擺出一張夜叉臉,偏要先罵他:“你老子我將安危系在你手上,小兔崽子還敢抱怨!”看陳明江立時收斂了臉色騰地一下從馬紮上站起來,不敢再說,方纔算痛快,擺擺手,仍舊臭着一張臉道:“不可再有下回。這裏也沒有外人,你我父子之間,便不要立規矩了,卸了甲鬆開鬆快,坐吧!”又叫親兵進來,服侍着陳明江卸了甲,喚人打來水,又看着他擦洗一道,忙忙鬧了一陣,父子倆才好生坐下來說話。

    陳顯達沉吟片刻,打開話匣子,道:“今日你見着仲官兒手底下那隊兵了,怎麼個想法?”

    陳明江雙手按在膝上,臉色極嚴肅認真地同義父開口道:“上回兒子打富順護衛着義母同妹妹回來,給義父說了一回,義父還有不信,現下見識了,知道兒子沒說大話。”

    “你再將那日在富順所見,好好說一說。”陳顯達眯着眼睛,心裏有了計較,吩咐義子道:“就是仲官兒帶人去追山匪那裏。”

    “是。”雖然不知道爲什麼義父突然提起這樁舊事,陳明江還是老老實實地開口,那個晚上他記憶猶新,雖然時隔一年再度提起,亦清晰得就像昨日發生的事那般。他定定神,緩緩道來:“那日山匪退去沒多久,仲官兒便領着人到了。兩下裏一碰頭,仲官兒便吩咐他那裏得用的一個人領着兒子同兄弟們,護衛着義母妹妹往李家的莊子上去修整,他自己卻帶了人要追那股賊人。兒子不放心,便同仲官兒商議,要跟着他一道去。”

    陳明江的神色漸漸恍惚起來,彷彿重新回到了那個讓他震驚無比的夜晚:“仲官兒帶了人抄小路趕在了賊人的前頭埋伏。他手下當時也約莫同今日的數目差不多,埋伏了有個一個多時辰罷,賊人便果如仲官兒所說拐到了那山谷裏頭,兒子當時便想,趁着賊人們立足未穩衝出去,就能殺個痛快,仲官兒卻拉住兒子,道那賊人現下防備心甚重,他們雖折了些人手,但畢竟人多,驚恐之下最易狗急跳牆,不如再等一陣,那賊人跑了這一路,休息之時必定筋骨痠軟,待到那時,仗着兵器之利,就能將賊人一舉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