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3)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941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劉小七抗住睡魔新一輪侵襲,努力眨了眨眼睛,然後擡起手掩住嘴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乾澀的眼角沁出點溼意來,倒是緩解了眼睛的疲勞。他捏了捏鼻樑,知道這是快到了守夜時最難熬的下半夜,從腰間牛皮帶子上綁着的小布口袋裏摸出幾片銀丹草放到嘴裏嚼,喉舌處頓生清涼,精神爲之一振。
從富順到貴州,劉小七和同伴們走了幾百裏路。這是自他逃難來到富順之後第一次離開。作爲平時表現突出的護衛——不,現在已經是富順縣正經的民兵——之一,這次李永仲抽調人手前往貴州時,劉小七就在第一批抽調的名單上頭——連同他所帶的整個伍。
這回李永仲應衙門的攤派前往貴州,身邊只得一個曹金亮。何泰要負責兵士的訓練,還要負責巡防富順;王煥之則要看家,還得應付井場的事,李家那一大攤子事離不開李三忠。能夠調用的人手捉襟見肘,李永仲已經不得不開始考慮去哪裏蒐羅一些人才——哪怕他從幾年之前就開始有意識地着手在護衛中間進行讀書寫字的教育工作,但現在還遠遠不到收穫成效的時候,成績最好的護衛,如今不過是能進行日常的讀寫和計算,論道獨當一面,還遠遠不夠。
同劉小七一同值夜的是他同伍的趙丙。此時已經有點扛不住瞌睡,拄着槍哈欠連天睡意朦朧。劉小七看他一眼,突然就伸手推他一把,險些將他一下摔到地上去。趙丙一驚之下,險險站住,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哪裏還有半分睡意!他回身朝劉小七埋怨道:“劉伍長,人嚇人嚇死人啊!”
劉小七往身前的篝火裏扔了幾根乾柴,斜着眼睛看他一眼,冷笑一聲道:“我看你必不是嚇死的,倒是困死的。”又教訓他:“若是值夜睡着,一會被巡夜的曹頭發現,你便等着好果子吃吧!”
聽到曹金亮的名字,趙丙這才不敢再抱怨——現下曹金亮已經不再親自訓練新進的兵丁,但每逢考覈,他必是考官之一,便沒有人不怕他的——咽了口唾沫,朝四周小心看了看,又將長槍往懷裏摟了摟,趙丙拿肩膀撞撞劉小七,小聲地道:“伍長,這附近,真的有蠻子?”
用槍尖撥了撥火堆,劉小七漫不經心地回他:“這裏便是蠻子們的地盤了,哪裏會沒有?”又朝不遠處官軍的營地努了努嘴,悄聲道:“若不是因爲蠻子鬧將起來,貴州到處打仗,官府又怎麼攤派下來,仲官兒又如何會帶着我們來貴州?”
趙丙嘆了口氣,同劉小七悄聲道:“這回出來,我孃老子在家裏擔心得不成,俱是說蠻子兇殘,萬一遇上了如何是好。我娘原還想着叫我不去,可我籤了李家的契,拿了那許多的銀錢,平日裏仲官兒待人又厚道,人要知恩,再說,若我有個萬一,還有撫卹,能得田來種,家裏的日子還能鬆快些。”
兩個底層兵士的議論自然進不了大人物的耳朵,而此時此刻,雖然夜已深沉,但包括李永仲同曹金亮在內都沒睡下,而是聚在了陳顯達的帳篷裏,三個人臉色都不甚輕鬆。
陳顯達將茶碗重重地頓在了桌上,瞪着女婿,怒道:“我同你說的話便全作耳旁風罷?仲官兒,你明日大早,帶人馬上給我回去!這行軍打仗上頭的事情,自有我等武人操持,你擔心作甚麼?”
李永仲頗感頭疼地看了曹金亮一眼,本想讓他也說幾句,沒成想此人自進了帳篷便成了個鋸嘴的葫蘆,不是有滋有味地喝茶,就是不知道發呆到了哪裏,方纔再看,竟閉了眼睛打瞌睡!直把李永仲恨得牙癢!
“岳父息怒。”李永仲不得不努力解釋:“小婿定然是不敢插手官軍的事情,但按照衙門的安排,小婿此番要到大方,非要取得大營糧草督運的簽字,否則拿不到鹽引,就是白跑一趟。”
“……便叫你身邊這個人去,老夫看,倒要比你還頂用。”陳顯達看了一眼彷彿已經睡着的曹金亮,臉上半絲笑意也沒有,“我聽讀書人說,懷璧其罪。你現下帶着這麼一隊人招搖一路,你以爲看見的人少了?幸虧是走到我這裏來了!你信不信,若是走到其他營頭上,就有人要強拉入營了!”
李永仲也斂下臉上的神情,眼睛當中厲芒一閃而過,平靜地開口道:“這些事並不曾少見,女婿我也時有耳聞。不過若當真有人敢行此道,我也不是案板上的砧肉,由着他好拿捏的!”
陳顯達此刻看起來和平日裏那個威風凜凜卻有性情魯直的人看起來大相徑庭,他面上現出一股似笑非笑來,意味深長地道:“這兩年我在宜賓,也多有聽見你的名聲。仲官兒,不是岳父小看你,而是這個世道,無權無錢,便行不得路,有錢無權,更是悽慘。那有錢的商戶,沒有不去謀個出身功名的,你卻不同,只一門心思地賺錢,又買地,又要養兵。仲官兒,你老實同我講,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燭光搖曳,將千戶拉出一道幽暗的,長長的身影,投映在帳篷之上。李永仲心中一跳,手心裏已是出了汗,他面上卻依舊笑得坦然,平靜地道:“岳父此話,女婿當真不懂。我家世代鹽商,生來只會熬鹽賣鹽,至於科考制藝一事,那是休想半分的。如今世道不好,說不得哪天便有賊人臨門,女婿也只好養一股強兵——不瞞岳父,我的確是按着戚少保的法門練兵養兵。”
“你父親曾同我提過你。”靜默片刻,陳顯達卻突然提起毫不相關的往事,他眯着眼睛回想片刻,幽幽道:“那是最後一次我同你父親見面,之後奢安亂起,我同你父親便再不曾見面了。那時你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光景,我還記得你父親說,‘仲官兒這孩子,實在不像是我這鹽戶家裏養出來的。’當時我且不信,但這一二年看你,卻發現還是你父親看你看得準。”
他伸手提起茶壺,將已經毫無熱度的茶水倒在杯中,注視着茶水漸漸裝滿,陳顯達嘆了口氣,臉色複雜地望着李永仲,難得的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開口:“仲官兒,我這裏有個想頭,想讓你聽一聽。”
天色依舊濃黑一片,寅時剛過不久,兵丁們便在軍官的呵斥下爬起來,簡單地用過些麪餅填飽肚子,互相幫忙披掛好甲冑,便打着松枝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樹林。昏昏沉沉地走了足有快兩個時辰,天光大亮之時,陳顯達才吩咐下來,全軍休息。
官軍速度不可謂不快,當幾乎所有的兵士都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喘氣時,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護衛們卻顯得極爲從容,他們安靜地席地而坐,兩兩幫忙互相放鬆,又解下腰上的竹筒喝水,比起幾百號亂糟糟的官軍,倒是這幾十個人的小團體更有軍隊的氣質。
鄭國才眼神複雜地盯着不遠處席地而坐的那羣護衛,再轉回來看看自己手裏的幾十號人,真是頗有拿不出手的難堪。他索性背過身不看,卻架不住站在旁邊的兩個總旗看得津津有味,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地熱鬧。
“嘖嘖,”平日裏諢名叫張一貫的總旗嘖嘖有聲地道:“這是民兵?真是好大陣仗!看人家手裏那兵器!好傢伙!槍頭硬是要比咱們手裏的長半尺!”
旁邊和他同在鄭國才隊裏的總旗笑他道:“這才到哪裏?我方纔悄悄過去看了眼,那幾十個人裏,足有一半人背上背了火銃!”他感嘆道:“真真是鹽商家裏的,人家財大氣粗,咱們這些窮當兵的,當真是比不了!”
聽見火銃,張一貫倒撇撇嘴,嗤了一聲嘀咕道:“果真是商戶出身的土包子暴發戶,平白沒有半分見識!若有錢,便要好刀槍,要火銃有啥用?打不了三槍,有那運氣差的,炸膛炸得一張臉成了麻子!”
另一個總旗倒是比張一貫多出幾分見識,皺眉道:“方纔我瞧見那火銃,琢磨着和咱們常用的樣式可大不一樣,和鳥銃有幾分相似,但看着更利落些。不過說起來,”說着他摸着下巴,有些奇怪地道:“我彷彿沒瞧見火銃的火繩。”
鄭國才聽至此處,眼睛已眯了起來。
休息了半個時辰,陳顯達又傳令下來,上午務必趕到苗人寨子,午飯過後,便要攻打上去。百戶官們不敢怠慢,催促着兵士起身,幾百號人陡然加快速度,人人悶頭走路,即便如此,過了半個時辰便漸漸有人掉隊,所幸路途不遠,再走了一個時辰,便到了昔日的木稀衛,現在的苗寨之下了。
陳顯達接過親兵遞來的牛皮水袋,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氣,將水袋扔給親兵,自己叉腰站在一塊石頭上將山上的寨子一打量,眉頭便狠狠皺了起來——這地勢實在是不好,那寨子居高臨下先且不提,此地山勢陡峭,寨子便在一個山頭彷彿被巨斧削平的平壩上,要想上去,除了那條現下已然是走不得的山路,便只有從正面手腳並用地爬上去。
“這他.娘.的,仗要怎麼打!?”一時間,身經百戰的千戶心裏頭,就只剩下這麼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