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陳顯達(1)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912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崇禎二年,四月。

    貴州的春天和西南別處總是不同。和四川短暫的春日相比,貴州的春天更長,也更讓人難忘。從早春二月開始,那些夾雜在險峯之間的原野就從沉靜厚重的黯綠變爲明亮鮮豔的嫩綠。雖然仍有戰亂,但不時可見農人忙碌在田地之中。而空氣中花香馥郁悠然,這些甜蜜的味道險些讓人忘記兵火將起。

    崇禎元年,敘南衛的官兵從宜賓出發,沿水路至瀘州,再經由納溪驛,走通郵至赤水驛,於永寧衛稍稍修整,匯同大軍,經普市、摩尼一路,再轉阿永,眉臺至畢節驛,這一路足足走了數月有餘。出發時宜賓尚溽熱,但到了畢節時,晚間非得加蓋一牀棉被否則不得安眠。

    和四川不同,地無三裏平的貴州少平地,多奇山怪石。這裏不同於陰冷潮溼的川東,貴州的春天氣候宜人。在難得的湛藍天空下,數座筆挺的山峯中間點綴着幾塊平整的田地,時而有苗人奇異陌生的歌聲隨風傳到人們耳邊,大膽的兵士們用流行在軍中的葷調子爭相應和,哪怕是將官也未作阻攔,在馬上聽了哈哈大笑。一番折騰下來,讓枯燥的行軍也多了幾分樂趣。

    陳顯達頗有興趣地看着一個年輕的兵士在同伴的推攘下紅着臉唱了一段俗曲:“高高山上呦,一樹喂,槐花呦,手把欄杆勒,望郎來耶,娘問女兒呦,你望啥子勒?我望槐花幾時開呦……”他嗓音清亮,中汽又足,娓娓唱來竟有幾分特別韻味,同伴們顯是曉得這年輕人的才能,聽他唱完,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大聲喝彩,又連連道好。

    “那是哪個?真沒看出,還有這般厲害。”陳顯達在馬上側身笑問走在身邊的陳明江,他捋一捋鬍鬚,滿意道:“這般的好嗓子,真個是傳令兵的好料子。”

    陳明江向後頭看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見那個被同伴嘻嘻哈哈調侃得滿臉通紅的年輕人,面上不禁也微微一笑,這才扭頭回道:“那是周百戶麾下的新兵,叫張桐的,聽說是周百戶夫人的孃家族人,因着家貧,又兼兄弟太多,這才來尋周百戶,來營裏做了個小兵。”

    “哦?”陳顯達有了幾分興趣,又特意扭頭向後打量幾眼,又轉回來同陳明江繼續講話:“看他體格,倒是個好兵料子。那周老粗不會調教人,待此戰打完,我定要調這孩子過來中軍做個傳令的差遣。”他帶了幾分促狹道:“省得咱們那個指揮使總說營裏的老粗們日常說話都如同放炮仗。”

    這還真是……陳明江搖搖頭,不接陳顯達的話,徑自閉了嘴走路去了。陳顯達哈哈一笑,將前後一望,但凡所見之處皆是刀槍雪亮,兵隊蜿蜒數裏,旌旗獵獵,不見盡頭,心頭大是暢快,忍不住自己也哼了幾句:“……青山不老水迢迢,秦皇功業何處着?惟有樵夫獨自笑,砍樵刀勝屠龍刀……

    他一邊哼着曲調,一邊打馬小跑,蹄聲脆響,不用多時,就行得遠了。

    崇禎元年八月,時任貴州巡撫,總督數省兵馬的朱燮元數招齊下,先是安撫召集流民,在各處關隘之處結村建立寨,廣開荒田,不令田土拋荒;又於流民當中擇選青壯,編練之後稍加訓練,當作民兵用以村寨自保;待貴州元氣稍復,又採納時任兵部右侍的閔夢得先前的建議,同江逸百般商議,“檄雲南兵下烏撒,四川兵出永寧,下畢節,而親率大軍駐陸廣,逼大方。”一番佈置之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崇禎二年四月,朱燮元下令貴州總兵官許成名由永寧出兵收復赤水。

    陳顯達作爲川兵一部,自然在四川總兵官侯良柱麾下。自入黔以來,幾乎一直都在行軍,少有停留。一路行來,苗人幾乎望風而逃,沒有打過幾場像樣的硬仗。陳顯達所部因戰力超絕遂被編入中軍,接敵的機會比前鋒更不如。因陳顯達那個直愣愣的性子得罪不少同僚,就有人譏嘲說川東戰力第一不過如此。陳明江畢竟年少氣盛,私下裏幾番抱怨,陳顯達卻對此甚爲滿意。

    “我打十來歲上頭被發往遼東爲軍,到現在這個歲數,實在是打了足有半輩子的仗。”他難得一回脾氣好,和顏悅色地同義子道:“雖說將軍難免陣上亡,但我卻想着平平安安地帶着兒郎們回返敘州。”他拍拍陳明江的肩膀,感慨道:“建功立業固然重要,但是這條命若沒了,就什麼也沒了。”

    既然陳顯達如此說,陳明江便也將這股老大的不服氣生生嚥下,他素來隱忍,之後再有人在他面前出言挑釁也置之不理。如此一來,雖然還有多事之人說三道四,但大部分人也安靜下來,畢竟戰場之上,嘴皮子利索當不得甚事,手下見真章,才曉得誰是英雄好漢。

    朱燮元既譴許成名復赤水衛,沒過多久果然傳來好消息——許成名同參政鄭朝棟成功收復赤水衛,殺敵數百,獲首級二百有餘,生擒夷人兵將數十。

    四月二十七,畢節衛,川兵侯良柱一路,中軍帳。

    四川總兵官侯良柱在天啓初年時就同奢安兩人打過交道——“天啓初,累官四川副總兵。討奢崇明父子,復遵義城。又與參議趙邦清招降奢寅黨安鑾。”這次他作爲川兵方面的統兵大將,將再度與奢崇明和安邦彥這兩個老對手交手,由不得他不小心警惕。

    叫親兵在帳內張掛起地圖,侯良柱甲冑披掛在身,在帳篷裏踱步走了幾圈,又背着手盯了很久,目光尤其在永寧與赤水兩地上反覆流連。他手下一個叫做劉周,平日裏很是得用的幕僚見此笑道:“軍門,可是爲了此次許軍門克復赤水的消息?”

    “正是。密之你看,”侯良柱一指地圖,在赤水地名上重重一敲,沉聲道:“赤水一地形貌複雜。東南爲赤水河之上流,地勢峻峭,峽谷幽深,西南部卻多丘陵,河谷也多是平緩開闊,雖然冬季枯水,沒有渡船依然無法往來兩岸。地勢東高西低。許成名從永寧一路往下如推平地,真真打得好仗。”

    “奢安二賊狡詐,爲人奸猾。他又是夷兵,多擅步戰;夷兵又粗蠻悍勇,漢兵不能比。許軍門這番勝利,很能說道了。”劉周贊同道:“如今赤水到了咱們手裏頭,就算截斷了往四川的道路,如此一來,咱們後路平定,這便是無有後患了。”

    “說得很是。許成名那老小子先下赤水,指不定這會兒心裏頭多快活呢。”侯良柱冷笑兩聲,話裏話外很有許成名不過是撿了軟柿子捏的輕視:“當我不曉得,他在永寧屯兵,就恨有哪個不知道,三天兩頭打發人往周圍寨子禍害,聲勢這麼大,守在赤水的苗人不是傻子早都跑了,他算是拿了個空殼子,有甚好得意的!”

    劉周心裏嘆氣,他這個東家哪裏都好,就是和貴州的軍將們互看不順眼,凡事沒有牽扯上黔兵還好,只要扯上,就要如個鬥雞眼狀,非要狠狠壓他們一頭才稱心足意。不過他人老成精,斷不會在此事上多言,只委婉勸道:“許軍門亦是宿將,打老了仗的人,此番速下赤水,恐怕兩者皆有。軍門,朱制臺還未有令至此,不過在下想着,不外乎就是讓咱們狠狠挫一挫安賊的威風。”

    侯良柱微微頷首贊同道:“本軍門亦是這麼個意思。許成名出永寧,本將在畢節,一左一右,於赤水就是個螃蟹陣,只要安賊敢來,咱們以逸待勞,管他十萬百萬大軍,兩個鉗子都鉗人!”

    “那所謂十萬大軍倒不必很放在心上。”劉周笑道,“奢安二人,看似親密無間,實則中有間隙。咱們的兵馬亦不弱於他們。軍門自可放心,咱們川兵向來敢戰,川人又質樸,多忠義,黔兵比之,差得老遠。”

    這話侯良柱聽了立馬眉開眼笑。他平生第一樂事就是聽人誇讚麾下兵馬,第二樂事就是將貴州一應軍將壓過一頭。天啓初年,時任四川副總兵的他率軍進討奢崇明父子,收復遵義,又和參議趙邦清招降奢寅同黨安鑑,因此功於天啓六月代李維新爲四川總兵官,而奢崇明敗走之後和安邦彥回合,當時黔省兵馬數次討伐皆無果而終,當時消息傳來,他足足高興了好幾天,見人就說貴州兵柔弱無用,“一個個跟婆娘一般。”

    現在他又要和黔兵合作,心裏頭實在是老大的不樂意。之前聽總督朱燮元的命令駐守畢節,在這窮山僻壤之間一呆數月,現在又聽到老對頭率先建功,面上雖然還沉得住氣,但背地裏同自己的親信人議論過好幾遭,就差說朱燮元又犯了老毛病,偏心黔將。

    “不中用的貴州兵拿了頭籌,本將也不與他們爭功,朱制臺先前不是有令諸軍收羅漢民,就地屯兵,掃蕩夷人麼?咱們川兵現下就算吃不着肉,着實也要喝口湯!”心中計較已定,侯良柱在帳篷裏轉了兩圈,霍地轉身,板着臉下令道:“從今日開始,各營分次出擊,收撿漢民,掃蕩附近,務必使方圓百里不見一個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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