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基業(1)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7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八月桂子飄香時節,中秋還差些光景,但年節的味道已經很足。家家戶戶動手做起了月餅同麻餅,那有錢人家不獨自己做,更有封着紅紙寫着招牌名號,街面上老字號點心店所出的糕點。便是貧戶,也盡力籌措各色瓜果,務必要過一個團團圓圓的中秋。世道混亂,尤其自打天啓年開始,西南就沒個安靜時候,難得的安穩於是就更珍貴起來。

    李永仲寫完帖子,將文字端詳一回,見沒有謬誤之處,便放到一邊,等墨跡乾透,就要封入名帖內,同月餅等糕點瓜果使人送往各處交好人家,一大早起來就寫了好些帖子,研墨的梧桐手腕都累得酸。大管事又格外小心地提醒他,往宜賓陳家更要好好送去一份厚禮才好。

    “這些我自是省的。”李永仲拿起一張空白帖子,提筆寫了幾個字,聞言頭也不擡地道:“不僅要厚,更要心誠。上回岳母險些在富順遇險,幸好岳父麾下親兵了得,這才力保岳母母女倆的安穩,不然我拿什麼臉去見岳父?”

    說到此處,李三忠一靜,大管事躊躇片刻方纔帶了些謹慎地開口問:“仲官兒,前些日子,小人遇上楊縣丞……”

    “哦?”李永仲在硯池中舔了舔筆,手下不停,連眉毛都未曾動得一根,只淡淡發問了一句:“何事?”

    李三忠口中一窒,竟有點張不開口,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楊縣丞……楊縣丞說,胡知縣四月間已將案子往敘州遞了過去,他說,因……案情駭人聽聞,多半是年內秋決……”

    “你往大嫂處說一聲。”李永仲終於將最後一張帖子寫完,他將筆往筆山上一擱,起身面上不見喜怒地吩咐一句:“到時候是個什麼章程,你也往縣衙多走兩趟,帶上節禮,順便問問到時候該如何收拾,我也不苛刻他身後事,不至於裹了草蓆往城外亂葬崗子一丟,不過族裏已將他開逐出去,你問問大嫂,是個什麼意思。”

    “是。是。”李三忠汗透重衣,跟在李永仲身後連連應是。其餘的,他多一句都不敢提。梧桐已知機將李永仲披風從衣架上取來,伺候他穿上——雖然天氣仍然有些溽熱,但一早一晚已見涼意,而現下將近天黑,李永仲又慣騎馬出行——他稍稍擡高下頜,自己動手將左右兩條繫帶綁好,正要出門,又回身對李三忠說了一句:“你若有心,便自己帶些月餅去看他吧。”說完一陣風似的出門去了,留下呆若木雞的李三忠在原地,心內百味雜陳,良久只得一聲嘆息。

    梧桐從小跟着他伺候,已是摸熟了幾分李永仲的性子,知道他現在心情難說愉快,閉緊嘴巴,只管跟他一道出門。兩人帶了幾個護衛,出城便直奔城外的李家別莊——六月時,李永仲又將附近幾個山頭買下,運來各種材料,正大光明地建起塢堡來了,縣衙打發人問過一次,李永仲只說盜匪橫行,李家豪富,要多加防備,對面便再沒問過。

    轉進護衛營房所在的山谷,與昔日景象相比,如今已大爲不同。先前營房所在之地已被徹底推平,連同校場好大一塊地方,堆了老大幾垛青石,俱是三尺見長,一尺見方的上好石材,又有陳年陰乾,成人環抱的木料堆積,專門搭了草苫防雨。各處人聲鼎沸,呼喊傳遞,但絲毫不見雜亂,也不見有閒人圍作一團聊天吹牛,更無賭錢一事。

    修建鄔堡在李永仲心裏已不是一日兩日的想頭。從他跟着王煥之走鹽之始心中便有此念。世道不靖,各處多有悍匪洗劫的傳聞,尤其西南一地,自來頗多盜匪,夷人生性彪悍,時叛時降,攻城陷地之事從萬曆之後更是時有聽聞。這些更是堅定了李永仲要建鄔堡以自保的念頭——尤其明末的各類政府機構,真是不說也罷。

    自從李永伯一事之後,他更是對鄔堡一事********熱情,旁人只以爲他因連遭土匪的緣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只是爲了蟄伏起來培育力量的第一步,往後,更有無數舉措等他施展。而他所做和將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爲了能在十多年之後的亂世裏角逐天下。

    因動工時間尚短,因此鄔堡連大概輪廓都還沒有,只見四處磚石木材等蓋房材料堆積罷了。原本護衛們所住的營房趁此機會又往山谷深處遷了不少,地方更顯寬大,從各處請來的磚瓦建房匠人日夜趕工,終於趕在八月之前蓋好了新營房,都來不及晾曬,護衛們便搬了進去——實在是不搬不行,入秋之後富順一地秋雨橫行,再住帳篷便是受罪了。

    李永仲在工地邊上停留一會兒,駐足觀看半晌,看見各處匠人都算盡心盡力,哪怕天色擦黑依舊在各處點起火盆並大枝桐油火把等物熬夜趕工,護衛們也領了吩咐輪班過來幫忙。他看了實在心裏歡喜,之前種種不甘無奈鬱悶通通不翼而飛,轉身同梧桐笑道:“王煥之還說明年夏天修不好,我看到夏天足夠了。”

    梧桐亦是歡喜道:“先前看仲官兒的圖紙,小的真真是嚇一跳!好大的陣仗,若真要蓋起來,怕不有小半個縣城大了!私下也替仲官兒憂心,怕這鄔堡不能及時蓋好,現下看卻實在是小人杞人憂天,庸人之慮!”

    李永仲實在高興,不免多說兩句:“若按老法子,自然是慢,可咱們藉助山勢走向,不但有益於防備,於工程進度上也多加助益。附近再有一處好大石場,我不吝錢財,又用好飯菜,哪裏怕沒人與我做活?”說到此處,他騎在馬上,將馬鞭倒過鞭梢來向前一指,傲然道:“別處用匠人,雜糧米飯加鹹菜,三日才有一頓肥肉油渣,我這裏,每頓菜飯管飽,隔兩日能吃一頓油鹽醬醋俱足的燒肉,工錢更是足色大錢,哪裏還怕沒人給我盡心盡力!”

    梧桐還未答話,就聽不遠有人高聲暴喝一聲:“說得在理!”再打眼一看,曹金亮帶着幾個護衛,同何泰與王煥之一道過來。那句正是曹金亮所說。他見李永仲看過來,露齒嘿嘿一笑,隨隨便便地拱手算是作揖行禮,又說:“仲官兒這話實在使得。若要使人,便得先有誠心,否則誰願給你做事來着?便說咱們護衛,使的是好刀槍,穿的是好甲具,說句僭越的話,便是經制官軍,多少人穿得破爛流丟如花子一般?更別說平日吃用。”他說到此處,回身正色同幾個伍長說話:“你們說,但凡有些良心的,若這般還不使盡周身氣力,便不當人子了!”

    幾個伍長同護衛俱是七嘴八舌地開口道:“曹頭這話說得很是!”“便是如此!仲官兒真心待我等,我等也只能用這一把子氣力回報了!”“人若沒有良心,就同畜生沒有兩樣!”

    不管先前有多少鬱悶,現在實在一掃而空!李永仲心情大好,放聲長笑,片刻方止。他只覺一股男兒豪氣從丹田直衝滷門,臟腑肚腸無一不暢快,關節百骸無一不震動,竟一下踩着馬鐙,在馬上立起,滇馬被驚得一動,被他緊緊收束馬繮,只在原地走動幾步便站定馬蹄。李永仲環視周圍——不僅有奶兄弟何泰,信用的鹽師爺王煥之,還有當初賴下的練兵官曹金亮,被他從泥地裏拉拔出來的劉小七,還有那些從工地中漸漸圍攏過來的護衛,其中更夾雜幾個工匠,衆人面上神情各異,臉色不同,但俱都安靜不語,只望着圍在中間站在馬鐙上的李永仲。

    “先前有人問我這座鄔堡是幹什麼用的,我現下就告訴你們,這不僅是爲我李家保太平所用,更是爲你們這些爲我李永仲拼死拼活的力工,匠人,護衛家丁!我這鄔堡修好,只要願投到我李永仲這裏,願意給我李永仲效死用命的,我與田給他種!我煮鹽給他吃!只要是你不願吃白飯,要用雙手換口飽飯,不拘你何等身份,我李永仲都敢敞開大門歡迎!”

    隨着李永仲的話,場中的呼吸聲陡然粗重起來。那些裹着包頭,穿着草鞋,踩着泥巴,手上生繭,面相粗糙皸裂的人們面面相覷,哪怕是護衛,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希望,又看到疑問,有個怯怯的聲音在人羣中間響起:“仲官兒自然說得好,但是這是不是要籤身契?要賣給你們李家?”

    李永仲從馬上跳了下來,將人羣粗看幾眼,便扭身同身邊的王煥之等人說笑一句:“看看,這個鄉親還是先前走動得少,不曉得我李仲官兒的爲人。”這話將周遭幾人都說得一笑。他笑了一笑,還殘留幾分少年人面色的臉上笑意立刻泛到了眼睛裏,然後他中氣十足地開口道:“我若用你,肯定要定契。哪裏有不定契的?我不安心,你也不安心。”然後李永仲沉聲喝道:“不過不須怕,我這不是身契,而是用工契!工錢如何,時間多長,吃食如何,你又要如何做,做得到如何獎,做不到如何罰,我白紙黑字地與你寫明白,寫清楚,隨你拿去哪裏問!我就一句話,我不欺人,亦不被人欺!”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