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朱燮元(1)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90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自天啓二年慘烈的圍城之役之後,貴陽幾成鬼域。此戰之後,貴陽又在官軍與奢安之間數度易手,直到一兩年前才略微安穩下來,雖然幾年時間不足以恢復元氣,但和天啓二年之後的蕭條凋敝相比,崇禎元年開始,貴陽多少又有了幾分人氣。

    詩經有云:七月流火,八月授衣。貴陽雖地處西南,但氣候上卻同近在咫尺的四川完全不同,八月的貴陽正是秋高氣爽之際,一早一晚尤其寒冷。自兵亂之後,貴陽城中人煙稀少,戰亂痕跡猶存,戶數不足五百,不過幾條主街上,漸漸還是住滿了人家。晨光熹微時,伴着狗吠雞鳴,百姓家中炊煙裊裊,一派難得的安寧景象。

    滿城大小官員天光剛亮時就齊集在城門之處,人人俱是官衣鮮明,場面肅靜,井然有序。可惜此時兵禍仍繁,貴州一地官員被逆賊所殺者不知數幾,如今各個衙門皆是缺額嚴重,但吏部幾次遣官往貴陽,不是拒不上任,就是寧願不要差事,乾脆棄官而逃。如此幾次三番,貴陽一地的官吏們倒是硬氣起來——你不想來,我還不願要你!

    不過今日讓闔城大官小吏心甘情願地大清早就等在城門的不是尋常人物,而是那位在天啓二年時任四川左布政使,成功守衛成都三月有餘,擊退奢崇明父子的朱燮元。他曾經以兵部尚書兼督貴州、雲南、廣西諸軍,並設計殺死奢寅,險些就能徹底平定西南的亂子。

    可惜不久之後,朱燮元因父喪回家守制,接替他的張鶴鳴不知是否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鶴鳴視師年餘,未嘗一戰,賊得養其銳。”西南遂又動盪起來。崇禎元年六月,皇帝同內閣商議,“起朱燮元兵部尚書兼督察院右都御史總督雲貴川湖廣西五省軍務兼巡撫貴州湖北湖南川東偏遠等處地方駐貴州”,邸報傳到西南,官民人等俱是精神一震,歡欣鼓舞,都說這次定不會再叫奢安兩賊逃得性命!

    將將過了巳時,就有單騎飛馬來報:朱燮元部堂大隊還有數裏將至!衆官員忙忙地站齊班,在幾個長官帶領之下翹首以盼。沒等多久,以對旗,對鑼,對牌,對傘,對扇等大隊儀仗爲先導,一路吹打而來,中間便隱約能見一位烏帽紅衣騎馬者高踞馬上,一干人各自按照品官階級,由爲首的貴陽知府帶領着齊齊施了一禮,拖長了腔唱道:“恭迎朱部堂!”

    朱燮元不用人扶,利落地從馬上跳下,他是個身長八尺的大漢,肚大十圍,穿一件御賜紅蟒服,頭戴烏紗帽,腰中束了一條玉革帶,腳下蹬皁皮靴,相貌堂堂,微微用力,就將最前面的貴陽知府一手扶起,面上極是親切,微笑道:“明府不用如此客氣,貴陽本官尚算熟悉,軍情緊急,本是一路輕車簡行而來,儀仗一類,不過是宣威罷了,你我以後便是同僚,大家還要勠力同心,爲朝廷,爲百姓,開個太平才好。”

    前任貴陽知府沒於戰亂之中,現任知府去年初初到任,上任以來,倒也努力收攏百姓,恢復民生,但奢安戰亂不平,但凡有事,貴陽便一日數驚,他同一幹同僚下屬苦苦支撐,終於盼來能夠收拾局面之人,心中激盪可想而知。他朝朱燮元深揖一禮,語帶哽咽道:“下官等苦盼部堂已久!奢安兩賊禍亂黔省,自天啓二年以來,貴陽幾遭兵災,百姓多難……”他擡頭望了朱燮元一眼,長嘆一聲,再說不下去。

    與知府同行之人幾乎全是天啓二年之後任官至此,雖然沒親身經歷過那場駭人聽聞的圍城之戰,但自到任以來,舉目所及,皆是白骨沒於廢屋草深,煢煢孑立困守墳塋者不可數。昔日人煙稠密繁盛興旺的黔省首府,如今城中處處斷牆殘垣,只餘五百戶七零八落的人家!

    朱燮元亦是一聲輕嘆,再寒暄幾句,便令隨行之人收拾儀仗一同進城。一路上他騎在馬上目視左右,入目皆是一片廢墟,再行片刻到布政使衙門附近,方纔熱鬧一些,也有膽大的商民開店做些茶水飯食的買賣,路上也能見到幾個稀稀落落的行人,幾乎都是面容枯槁,一臉菜色。只有偶爾幾個天真孩童一路笑鬧跑過,空氣中才飄蕩出幾絲塵世人氣。

    到巡撫衙門,先將幾個佐官幕僚安排下去,隨從四下看過便來稟報:“各處都有收拾過的痕跡,想來是此地官員先着人大略清掃了。”

    朱燮元在書童的服飾下去了外頭的烏紗帽大衣裳,換上燕居的青色行衣,又戴了頂漆紗東坡巾,換下皁靴,蹬了一雙青鞋,這才鬆快下來,長吁一口氣,聽隨從說完,他先問:“各佐官並幕友先生可安置?”

    隨從是他得用的家人,平日裏叫做朱仁,聽他發文,低眉肅手答道:“俱是安排好了,佐官老爺們各有家人,只將住處安排下去,幾位幕友先生每人一個書童,一個跟班,因老爺此行未帶女眷,此處也無甚採買,因此沒有婢女丫鬟。”

    “這倒很是。”朱燮元閉目聽到此處,很有幾分滿意地點點頭道:“咱們此來非比尋常,日後恐怕又多在軍中,女眷實在不便。幾個先生要好生照顧,選些踏實伶俐的好孩子,不要虧待了人家。”

    主僕倆說一陣閒話,朱燮元便吩咐朱仁下去一一查看安排。他起身在屋裏背手踱了兩圈,想了想,帶了個書童,也沒再叫人,就朝後進廂房走去。方纔朱仁告訴他,幾個替他贊畫軍事,安排庶務的幕僚都住在這裏。

    與其他的封疆大吏相比,朱燮元的幕僚可說少得可憐,寥寥無幾。一來他自負能力,二來也是生性謹慎,不是信得過的人,絕不將事託付出去。也因此,他的幕僚人數雖少,卻實在都是一時英傑,天啓年間的幾場平亂,幾位幕僚居功實在不小。

    朱燮元一邊走着,一邊腦子裏轉着亂紛紛的念頭。原本他丁憂之前,西南之事大抵已定,奢寅已死,奢崇明年老無甚作爲,安邦彥懼怕官軍,其時已來信乞降。當時他想着如此局面,總不該有反覆罷,卻不料朝廷用人不當,派去招撫的參將楊明輝自大無能,“僅招撫安位,不雲赦邦彥,邦彥怒,殺明輝,撫議由此絕。”

    原本已經逐漸安定的川貴兩地因此又隱隱動盪起來,饒是朱燮元性情堅毅,四下無人之時也長吁短嘆,堂上諸公實在是目光短淺!所用之人有謬,不如不用!因此當緹騎內官帶着起復的詔書匆匆而來時,他枯坐家中,聞詢立時拍案而起,朱燮元發誓,此次不將奢安兩賊斬草除根,他絕不再回返朝中!

    種種念頭在朱燮元鬧鐘糾纏飛舞,不知何處已走到幕僚所住的廂房門口。書童筆墨正要敲門,他擺擺手,筆墨知機退下,朱燮元自己親去叩了門,剛敲兩下,屋內傳來一聲清朗的問詢:“來客是誰?”

    朱燮元哈哈一笑,還未說話,門便已經被一把拉開,一個三十如許神色瀟灑的青年出現在他面前。見來人是朱燮元,對方一愣,頓時失笑,隨意拱拱手,道:“方纔在下還想着去尋部堂,不想部堂倒是快人一步,真是讓在下汗顏。”

    “雁歸說笑了。”朱燮元對他笑道,又回身對筆墨吩咐道:“你去同廚下吩咐一聲,不須太過奢靡,整治些下酒的小菜,再燙一壺酒來,我同雁歸好生鬆快鬆快。”

    這叫雁歸的年輕人姓江,單名一個逸字。雖然年輕,卻是朱燮元的忘年交,當年朱燮元提督西南諸省軍事時,江逸就爲朱燮元出謀劃策,幾場官軍的大勝其中都有這個年輕人的手筆,實在是頂頂聰明,足智多謀的一個人。更難得的是,他遍讀經史文章,卻不如尋常人讀了迂腐,反倒很有自己的一番簡介,只是可惜沒什麼科第的運氣,他性情灑脫,索性不再謀考,到了朱燮元處尋了個幕僚的飯碗——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筆墨領命而去,朱燮元也不同江逸見外,自顧自地進了屋子尋了個鼓墩坐定,再把周圍陳設打量一番,見屋樑牆壁俱是陳舊得很了,陳設之類一樣皆無。這處廂房裏外兩間,外間即是會客又兼書房,內間只是臥室,當真是侷促得很。

    江逸隨着朱燮元視線看過去,先是一愣,倒是先灑脫一笑,住宿簡陋一類絲毫沒有放在心上,神色輕鬆地道:“石芝公一向看重我等,不過如今黔事爲重,天下哪裏不住人?何況這貴陽城內,”他停住話頭,搖了搖頭,面露不忍,嘆了一聲,才接着道:“現下最緊要的事,在下倒覺得,非止戰事,還有佔據西南的諸苗彝等族。”

    朱燮元亦是點頭,沉吟片刻,將近來心中所思同江逸說了起來:“老夫亦是如此想。雁歸同我想到一處去了。奢安二賊,看似勢大,實不足爲慮。我所慮者,還是落在這西南夷的身上。剿,是當然要剿的,還得狠狠去剿;但剿撫二字向來並用,這撫字上,還得好好做做文章。”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