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餘波(2)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53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陳霈霈回身對着母親甜甜一笑,接過丫鬟遞來的一盞茶,親手奉給母親喝了,又接了過來,遞給丫鬟,這才輕聲開口道:“風景自是好的,我卻是在想些別的。”她無意識地攪弄着手中的一塊繡帕,片刻方道:“母親覺得,仲官兒……如何?”
陳氏卻不防女兒問了這一句。她面上笑容一滯,復又笑道:“如何這般問?”慈愛地拍拍女兒的手背,打趣道:“有句老話,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這個做岳母的看姑爺,自是希望他百般千般好,我霈霈嫁過去,使人使婢,穿金戴銀。”她故意說些民間粗言俚語,陳霈霈卻極自然地接過話頭:“我同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是盼着他好……”說到此處,她臉上卻顯出些嚴肅的神色,低聲同母親講話:“這回咱們遇險,仲官兒親來援救,我真是高興。可看他那些家丁護衛……”
“比你爹的親兵還要強上幾分,對吧?”陳氏冷靜地接着說道:“莫說你爹這個千戶的親兵,就是在遼東時,你爹的將主,那手下的親兵隊,說起來也是傲視諸軍,但是和仲官兒手裏這羣兵將比起來,也差點意思。”
“娘!”陳霈霈驚訝地叫了一聲,她畢竟年少,雖然平日裏看着沉穩,乍一聽這等話,心情激盪之下,脫口而出:“您是說仲官兒私蓄家兵?!”話甫出口,就聽她輕輕哎呀一聲,那寬大的袖子中露出一隻纖纖玉手來,將嘴一掩,耳尖有些發紅——陳霈霈很是爲自己的失態後悔。
陳氏倒沒有她這些顧慮。她這些年跟着丈夫從遼東到四川,幾番生死關頭,若不是神明照拂,此刻怕屍首都化作一把白骨!亂世將至,這位軍官的妻子,比尋常人看得更要分明——陳氏淡淡一笑,道:“軍國大事是堂上那些老爺該操心的,你爹的軍務我也是半分不懂。不過打從萬曆年那陣開始,遼東就不曾消停;這西南邊陲,亦是不得安寧,聽說關中一帶,也是民亂不斷……”說着話,陳氏的聲音就低了下去,最後只有耳語喃喃之聲:“尋常大戶尚還養些看門的惡狗呢,我看仲官兒此舉,倒沒什麼不妥當。”
陳霈霈看了母親一眼,低眉垂眸,靠在陳氏膝頭,依偎着母親,心裏卻幽幽地轉着一個念頭:李永仲不到弱冠之年,一介鹽商,於川東這偏僻之地裏卻訓出了不弱於朝廷經制官軍精兵的兵將,這到底是好事,還是……
馬車粼粼之聲中,女孩就這樣滿腹心事,混雜着半是憂慮,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在山路的陣陣顛簸之中,睡着了。
當陳氏母女終於再度踏上歸途,李永仲帶着王煥之,何泰與曹金亮,再有貼身小廝梧桐並剛提拔的新任伍長劉小七和其他同伍——他正好輪值護衛——一行十數人,天尚矇矇亮時便騎了滇馬,出東門過津浮橋,走不多遠就是同心山,相傳是葛仙翁與異人在此煉丹處,雲霧繚繞,風景秀麗,山高林密。一行人且走且看,天氣又好,竟有幾分踏青的意思了。
在山裏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便從大路轉進一條山路,再走上一刻鍾,路況漸漸險峻起來,野溪水勢洶涌,山路只能一人單列通過,稍有不慎就會腳下懸空,雖然不甚高,但摔個筋斷骨折卻沒什麼問題。
見山路難行,一行人齊齊下馬,牽着馬專心腳下不敢分心。所幸這段路倒是不太長,一炷香的時辰便已走完,然後一片開闊的河灘就出現在毫無防備的衆人眼前。寬約三丈的小河繞山而過,時值暮春,兩岸鬱鬱蔥蔥,景色可愛。
李永仲率先從馬上跳了下來,走到河邊掬了一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嘆了一聲舒服。他招呼其他人也過來鬆快鬆快,不多會兒有膽大的護衛卷了褲腳下水,行至河心方到大腿,他到對岸走了個來回,過來稟告李永仲道:“水不深,地下都是鵝卵石,騎馬能過。”
何泰和曹金亮等人還在發愣,聽了護衛的回報,何泰把臉上水珠一擦,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仲官兒,這裏是哪裏?”他環視周圍,愣愣地道:“我生在富順這麼些年,同心山也來過幾遭,可從來不曉得這山裏頭還有這等地方!”
“哈哈,別說你,我也不知道!”李永仲接過梧桐遞來的手巾擦乾了臉,哈哈一笑,顯是極爲快活,他倒拿馬鞭,朝對岸一指,朗聲道:“這裏地勢平坦,從這裏再朝東走上數裏地,就有好大一坡梯田!足有五頃地之多!”
他左右看看,同行之人除了王煥之面色如常外,都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李家雖說豪富,但田土卻不甚多,一則李家以井場爲基業,不比那些地主士紳,二來當年李齊爲籌措本錢,又將本屬於大房的田地賣掉不少,甚至連公中的祭田都險些賣了,所以在富順來說,李家是出了名的有財無業,這個業,就是指田土一類。
何泰同曹金亮對視一眼,這二人心思靈動,倒是最先反應過來,滿臉喜色地異口同聲道:“劉三奎!”
王煥之捋捋鬍鬚,見狀滿意地一笑,道:“就是那位劉家舅爺。他爲着上回那件事,誠心悔過,說什麼都要表示表示,便同仲官兒說,李家田土不豐,他身爲仲官兒長輩,算是給仲官兒賠罪,也算是一點心意。”
他不理對面兩人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臉,徑自大聲嘆息道:“這打斷了骨頭畢竟連着筋吶。何況劉家舅爺還是璋哥兒嫡親的舅爺。也因着這樣,看在璋哥兒的面兒上,仲官兒才既往不咎,只盼日後劉李兩家能夠精誠合作,守望相助。”
他這話說完,就是劉小七都再也忍不住,一個個紅脹了麪皮神情怪異,險些沒有噴笑出來——他們可都清楚,劉三奎當日也是幕後兇手之一,幾個人私下談起,都說主犯其實應該是這位狡猾的劉家舅爺,而不是愚蠢自大意圖謀害親弟的李家大少爺。不過現在看,應該是劉三奎爲了脫罪,割了好大一塊肉給李永仲。
李永仲亦是笑得不輕,咳嗽兩聲,止住笑意方道:“正是如此,不過說是五頃地,其實沒有將那些山地梯田計算在內,只算了山下上好的水澆良田,我前日已經去看過,整整兩個山頭,山上林木成材也多,山水頗豐,真是個寶地。”
他說到此處,情緒亦是激動——李家田土不多,李永仲幾百年後又是個實打實的城裏人,連鄉下都沒去過幾回,現在還是第一回感受到田連阡陌的震撼,當然,若是陳顯達在,怕就要嘲笑他少見多怪了——在遼東,大地似乎沒有任何阻隔。
“我已經決定,以後護衛們再有立功者,我授田給他種!視功勞大小,免他的糧佃!”李永仲沉聲道:“日後咱們行鹽還得靠着一杆長槍行走,護衛是重中之重,不要怕給我費錢!還有你們這些伍長隊正,”他朝曹金亮等人點頭示意,慨然道:“多多練出能打敢衝,令行禁止的好兵,我不吝獎賞!”
“今後李家不僅要成爲川東地面上一等一的大鹽商,還要名動全川!就跟徽幫商人一般天下皆知!”他難得露出意氣飛揚的一面,指着面前這大片山水,大聲喝道:“給我李永仲做事,只要任事用心,專心專意,願意跟我李永仲一條道走到黑,我李永仲能吃一口肉,就不叫弟兄們喝一口湯,能吃一碗飯,就不叫弟兄們喝一口粥!”
劉小七幾乎是如墜夢中——這是一個他不願醒來的美夢。李永仲的話他一字不差地聽到了耳朵裏,胸膛裏的那顆心險些就要從喉嚨口跳出來!那把暫時熄滅的火又重新點燃,燒得他周身血液都要沸騰!自此劉小七做出一個日後讓他感到無比明智又無比幸運的決定——這輩子他跟定了李永仲,便是刀山火海,只要是仲官兒一聲令下,他眼皮要是眨一下,就是小娘後媽養的!
李永仲看着面前激動不已恨不得立時爲他去死的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心裏一聲輕嘆,面對將臨的亂世,他終究還是心動了——想要改變自己命運的不甘,想要改變曾經讀過的遺憾,想要改變這吃人的世道——哪怕是老謀深算的王煥之也完全不曾料到,面前這個一向看似冷淡理智的李永仲在經歷過這場兄弟相殘的慘劇之後,以後世四百年中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爲後盾,在心中埋下了爭奪天下的野心。
站在川東無名的山水之間,一張名爲天下的畫卷,終於在李永仲面前徐徐展開。那些由鐵與火,血與淚組成的壯麗詩篇在未來熠熠生輝。屬於李永仲的大時代,終於在這個偏僻的川東小鎮上掀開了一角。
而這些,他現在一無所知。只是當飛鳥的羽翼劃破天空之時,李永仲似有所覺,他的視線越過羣山阻隔,似乎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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