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相煎何太急(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11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空氣中傳來一股若隱若現的尿臊味道。護衛中間隱隱騷動起來,被人爲壓低的調笑聲從各處低低地響起,雖然立刻被帶隊的伍長隊正等人嚴厲喝止,但他們眼神中不加掩飾的輕視和不以爲然很好地說明了護衛們的心聲孬種膿包。

    李永伯臉色先是慘白,然後漸漸從臉頰上滲出絲絲殷紅的血色,很快蔓延到了額角脖頸,他呆呆地低着頭,不可置信地盯着褲襠看了半晌,然後語調怪異,狀若瘋癲地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淒厲刺耳,不少護衛都皺起眉頭,有那心軟的,神色間有了幾分同情,手足不安,簡直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

    李永仲的神色卻絲毫未動,依然平靜無波。不管是現在的醜態還是現在鬧劇一般的做派,似乎沒有什麼能影響他。他在李永伯身前站定,目光定定地看着坐在地上佝僂身體的異母兄長,抿緊嘴脣,倏地高高舉起了腰刀!那鋒銳在火光映照之下,精鋼冷硬的鐵灰之色一閃而過,就彷彿霜雪凝結鑄就!

    李三忠不忍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歲數雖比李齊小些,但也是過了知天命的的年紀,李家兄弟倆都算是他看着長大,雖說之前一直看不出更親近哪個,但實則他自己知道,他跟李齊一般,更看重李永伯這個李家大房的嫡長子,卻也和李齊一樣,對李永伯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最後死心,選擇跟隨李家這一代名正言順的家主。但這絕不是說,他能對李永伯的死亡無動於衷。

    王煥之臉色沉重,他輕嘆一聲,悄悄避開視線,不忍再看這兄弟相殘的一幕,心中很有幾分憂慮,殺兄的名聲一旦背上,以後要有多少關礙!但若是叫李永仲停手,就此放過李永伯,別說仲官兒,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往日因着這個紈絝,李永仲吃了多少苦頭?這次放過他,日後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曲折波瀾!

    刀光之下,李永伯自知無幸,他紈絝一生,個性狹隘刻毒,從前在李齊身邊不知給李永仲下了多少眼藥,這回還勾結土匪,意欲取他性命!如今事情敗露,他雖然愚蠢自負,但也曉得他同李永仲就此不死不休,哪怕日後黃泉之下,也再無相見!

    一世爲人三十年,李永伯貪婪愚蠢,自負狂妄之處歷歷可數,如今看似死到臨頭,他卻有了幾分意料之外的冷靜,臉上還怪異地扭曲幾分,但卻垂首閉目,等死而已。只是他等了許久,那長刀卻始終不曾落在頸上,正在疑惑之時,只聽“唰”地輕響過後,頂上一鬆,亂髮散落下來,頭上髮髻卻已經跌落在地。

    他驚愕地擡頭,正看見李永仲將長刀遞給護衛,心情激盪之下,疑問脫口而出:“你竟然沒殺我!”

    李永仲看他一眼,微微頷首道:“古人以發代首,你固然罪惡多端,我卻不想殺兄。”他自嘲一笑,垂眸道:“明日一早,我使人送你和山匪一道去縣衙,世上自有國法,我便不用家規。”說到此處,李永仲朝李永伯輕蔑一笑:“說到家規,以你的行徑,我自會上稟宗族,將你逐出家門。李家族門裏,不留弒親的兇徒。”

    李永伯的臉色隨着李永仲的話一分分無可挽回地白了下去,等他聽到李永仲說要將他逐出李家時,滿腹恐懼憤恨之情終於壓抑不住,爆發出來。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就要合身向李永仲一撲,不過這回護衛早有防備,手疾眼快將他一把抓住,胳膊扭到身後,他卻跟失去痛覺一般,只顧扯着嗓子反反覆覆地將弟弟的名字嘶聲吼叫:“李永仲!李永仲!李永仲!”

    其中的淒涼哀傷,猶如杜鵑啼血。

    “將他押下去,好生關押起來。”李永仲臉上漠然,將那羣惶然不知所以的土匪一指,淡淡地道:“明天一早,和這羣山匪一起押往富順縣衙。”

    他彷彿對那些悽然的求饒,含血憤天的謾罵充耳不聞,跟倦極似的勾着肩背,低低地咳嗽一聲,輕輕揮手示意,訓練有素的護衛們便立刻行動起來,只是片刻,方纔滿滿當當的校場就變得空空蕩蕩,只留下列隊站立的青衣護衛。李永仲看着火光之下一張張堅毅樸素的單純面孔,巨大的荒謬感卻在心底不斷翻騰滾涌。

    “李永伯是我的血脈親人,他卻處心積慮地想要我死。我連親哥哥的貪慾都沒法阻止,卻妄想翻轉這個亂世?還是說這個世道,只能人吃人,才能掙扎求活?”他越想越覺得絕望,心中躁鬱憤懣之數不可述說,眼前一陣陣發黑,勉強鎮定下來,卻有一股巨大的激憤,在他腦海之中反覆拷問:“殺人以求自衛,難道是我錯了?我從未想過來此,卻被老天爺拋到這裏,難道是我錯了?我自降生就是李家人,爲此努力求生,難道也是我錯了!?”

    李永仲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清醒。他恨不得指天唾罵:“錯的不是我!是這個吃人的世道!這世道逼着好人去死!這世道從來只聽惡人笑,從來不聞好人哭!我若是不掙不搏,今天死的就是我!既然不肯老老實實地去死,那就只能痛痛快快去求活!去把這吃人的世道掀個翻轉!”

    那些一直纏繞在李永仲身上的蕭索離羣之色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忽地往校場中高臺上一跳,站在臺上,俯視這羣英勇樸實的護衛,放聲吼道:“我們老老實實做事做人,卻有人要斷我們的生路!”他覺得今晚胸膛裏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直要大吼大叫,方作發泄:“李永伯勾結土匪,要害人性命,他該不該死!?”

    護衛中間雖然有人懵懂,但面對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曉得如何作答:“該!”

    “這世道,”他突然將話語一轉,“若有人舉着道德名聲,要逼你去死,”李永仲逼視臺下衆人,一字一句地問道:“去不去?!”

    “不去!”

    “若有人自恃人強馬壯,就要騎在你頭上拉屎屙尿,你願不願!?”

    “不願!不願!不願!”護衛們似有所覺,臉色激動起來,原本有的疑惑在這一個個問答當中被粉碎殆盡。這些人,都是李永仲從苦海當中親手一個個拉拔出來,年輕的家主所問所說,都是他們曾經的現實,被人所辱,爲人所輕,不過是因爲在這個世道,他們這些苦力的性命微不足道,賤如草芥!

    “若有人覺得你身份低賤,看不得你有飯有衣,想着來搶來偷,怎麼辦!”

    臺下忽然迎來一陣巨大的,令人恐懼的靜默。片刻之後,有個沙啞的,古怪的聲音打破沉默:“殺了他!”這聲音飽含殺機憤怒,這是只有遭受無數折磨的人才能吼出劉小七額上青筋綻起,他眼含熱淚,以此生最大的音量放聲嘶吼:“殺了他!”

    這就像一個開端,越來越多的聲音彷彿是爲了響應他,也彷彿是爲了不堪回首那些曾經的苦難,天地之間迴盪起震耳欲聾的答案:“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曹金亮站在隊列當中,他不得不咬緊牙關,這才能將意欲衝口而出的嘶吼鎖在胸膛當中,他又是恐懼,又是有幾分不明不白的雀躍欣喜。這個來歷成謎的年輕人不得不默唸自小學到的聖人之言才能勉強保持平靜,但最後,祖輩遺留在骨血當中的血性讓他將一切所學拋到腦後,只是盡力嘶喊,直至筋疲力盡。

    劉三奎汗出如漿。他貼身的中衣溼了又幹,幹了又溼,在微寒的四月晚上,他竟然燥熱得坐也坐不下去。巨大的恐怖讓他頭腦空白,一向自詡智計多端的劉三奎發現自己竟然束手無策。那些過去他引以爲傲的東西,智力,財富,身份,此時統統失去了作用。他從來沒有如現在一般清醒地認識到:李永仲和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完全不同,而他自己卻以爲李永仲不過是個溫和軟弱,有點才能卻被身份所限的老好人!他痛恨自己竟然從來不曾發現這個小畜生的真面目:他明明是個狠毒果斷,心機深沉的可怕人物!

    門外的看守似乎同誰低聲說了幾句,劉三奎原不在意,但原本緊閉的房門卻嘎吱一聲,一個挺拔清瘦的身影走了進來。

    劉三奎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窟當中,渾身血液肌肉都被凍僵。他心如擂鼓地看着年輕人姿態閒適地撩起衣擺在他對面坐下,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李永仲待同行的王煥之坐定之後,朝劉三奎微微一笑,道:“劉家舅爺,剛纔多有得罪了。”

    “不,不得罪!不得罪!”劉三奎被李永仲的話驚得一嚇,險些從那把長板凳上跳了起來,他勉強在凳子上坐好,不敢直視對面的年輕人,勾着背,垂着頭,囁嚅着嘴脣低聲哀求道:“仲官兒,我有眼無珠,我豬油蒙了心,但你看在你父親的情面上,看在過去我劉家還算爲李家幫了些忙上,饒我一條性命!我保證,以後我劉三奎就是仲官兒養的一條狗!”

    李永仲對他這番作態僅是輕笑一聲表示回答。王煥之卻幽幽地開口道:“劉老爺,我們東家見你從來都恭恭敬敬,雖然不是血脈親人,但也喊你一聲舅爺,結果你卻拐着伯官兒要壞他們兄弟情誼!這事告到官府,伯官兒固然不免,你也要落得個從犯的罪名!”

    劉三奎悚然一驚,差點從凳子上滑到地上,勉強坐好,大聲喘息數下,他眉頭扭曲,似乎在做什麼極難的決定,半晌方纔艱難地開口道:“仲官兒,事到如今,我也不說空話。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開價多少,才願意高擡貴手,放過我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