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本是同根生(2)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01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天色擦黑。
白晝裏似乎遠在天際滾動的層雲如今盤踞在行路人的頭頂上,不久之前尚還暖薰的風不知不覺間變得冷冽肅殺,帶着尖利的哨音滾過山林,蕩起陣陣枝濤葉浪。今夜星月無光,舉手不見五指,山路尤甚。夜行的路人不得不停下來點上火把,或者就地宿營。
鄧小豹陰沉着臉盤坐在火堆前一言不發地擦他那把精鐵腰刀,逃出命的土匪們三三兩兩守着篝火聚在一起。這裏是個背風的山谷,這一路上,因怕追兵,土匪們不敢再走大路,又因着不熟悉這附近,只好專挑了山道不遠的林子裏走,好在走到現在,什麼動靜都沒有,不然鄧小豹說什麼都不會在這會兒子歇息。
林大虎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小心地伸直了腿坐下,嘴裏呻.吟了一聲,罵了聲娘。鄧小豹從懷裏摸出半張餅子丟給他。林大虎也不客氣,狼吞虎嚥幾口吃完,又從腰帶上取下竹水筒灌了幾口,感覺肚裏終於墊了點底,這才嘆着氣同鄧小豹講:“豹頭,現下滿打滿算,只有不到五十個好人,好在重傷的原本就在那山頭上沒逃下來幾個,其餘的多是些皮肉傷,裹了藥,養上些時日,就又是好漢了。”
“我想了半日,越想越覺着不對。”鄧小豹一雙白多黑少凶氣十足的上吊眼盯着跳動的篝火,惡狠狠地道:“這姓李的人可說這肥牯養了幾十個打手護衛,但哪家的打手恁般兇?!尋常的軍兵都及不上!”
“我也是這麼個想頭。”林大虎清清喉嚨,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一邊揉着不幸崴到反筋的腿腳,一邊粗聲嘎氣地道:“那夥子人穿甲!縱是這世道不好,尋常大戶也不敢穿甲,多是尋摸些罩甲胡亂穿穿就罷了,但我看那夥人身上,可是正經的鐵甲!”
“這個李永仲,到底有什麼古怪?”鄧小豹喃喃低語,他自十三四歲上跟着鎮川東縱橫川貴交界一帶,殺的人多,見的人也多。但所見之人,所經之事,沒有古怪過今天的。原本以爲是件輕鬆快活的差事,如今折了一半的人手兄弟,事還未成,卻已經被對方殺得狼狽不堪只能逃命,卻連那個叫李永仲的小子還未照面!
“豹頭,咱們可不能就這麼回寨子!”林大虎好不容易覺得腿腳鬆泛幾分,這才有了心思跟鄧小豹細說。他左右看看,幽幽地盯着鄧小豹,壓低聲音道:“死了這麼多人,掌櫃的如何輕輕放下?再有掌櫃的身邊那幾個素來愛說怪話的小人,咱們回去,定討不着好!”
“這事兒現在不算完!”“啪!”鄧小豹惡狠狠地撅斷一根樹枝,眼中已殺機畢現,面色沉沉道:“今晚在此好生歇息,明天一早,咱們去富順!殺不了這個李家人,還有別的李家人可殺!”
兩人正說着話,“咻”地破空聲響,一支通體漆成黑色的弩箭卻無比迅疾地急射過來!鄧小豹耳廓一動,瞳孔頓時縮成針尖大小,猛地將林大虎一把推在地上,那支箭擦着他的後腦勺深深地楔進了身後的樹幹當中!
襲擊者非常耐心地等來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匪徒們疲累不堪,昏昏欲睡之時,然後居高臨下佔據了有利地形,鄧小豹等無人知曉,他們一直想要拼命甩脫的追兵仗着熟悉地形,趕在土匪的前頭,像一隻等待獵物的猛獸沉默安靜地蟄伏起來,直到最後露出獠牙那一刻,一擊即中!
這支箭僅僅是一個序曲,在它之後,更可怕的襲擊到來了——“砰!”“砰!”“砰!”火銃震耳欲聾的槍聲依次在山谷中炸響,青葡萄大小的圓頭鉛彈被通條擠入刻有四條膛線的熟鐵槍管當中,火藥燃氣使彈丸尾部膨脹起來,沿着膛線高速旋轉着向着目標發射出去。在巨大的動能作用下,鉛彈擊中了一個土匪的右肩,並且立刻擊碎了他的肩胛骨,血肉和碎骨全都被炸成一蓬血雨。這個倒黴的土匪立刻一聲不吭地向後栽倒,在幾個呼吸之間,他就會因爲動脈破損造成的大出血而死亡。
中彈而一時未死的土匪面色灰白地躺在血泊當中,他的腹部被鉛彈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鮮血幾乎是頃刻之間噴涌而出,巨大的痛苦讓他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夜襲!夜襲!”
“白日裏那夥子人找上門來!”
“兄弟們抄傢伙!”
“啊啊啊!朱二!快來拉我一把!”
土匪們吵吵嚷嚷,有生性彪悍兇惡之人要撲上去拼命,也有白日裏被陳明江等人殺破了膽子,如今只會抱頭撅腚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有人夜裏不能視物,白白被亂槍打死丟了性命;也有人被嚇得失魂落魄,發了癔症胡言亂語地到處跑,不是被慌亂的自己人一刀砍死,就是被敵人用火銃打倒。
鄧小豹暗罵一聲,將正要撲上去拼命的林大虎扯了一把,兩個人一起悄悄退入山林的陰影當中。林大虎眼睛紅得都要滴血,他臥在地上,攥着草莖泥土的手指骨發白,狠狠喘了幾口粗氣,他扭頭同鄧小豹勉強壓低聲音道:“豹頭!咱們就這麼看着兄弟們被這幫人活活打死?!我們怎麼對得起掌櫃的?怎麼對得起兄弟們!?”
“那你現下出去也是送死!”鄧小豹將他死死把住,他心裏頭亦是有把火在燒,但鄧小豹比林大虎明白多了,先不論他手下兄弟們多是雀矇眼,就是平常時候,也決計不是這幫人的對手!鄧小豹便是不明白,哪裏來的這麼一隊強兵!與白日裏那隊人相比只強不弱!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林大虎喘了口氣,硬壓着自己不再往場地中央看,“如今只得豹頭同我兩個人,還能濟得甚事?”
“咱們先回寨子去。”鄧小豹冷靜地說,“這股人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還有那李永仲……”他沉吟片刻,心裏總有股不安,強自將這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壓下,他又低聲道:“總覺得,這名字甚是耳熟啊……”
他眯起眼睛,小心地從枝葉縫隙間往外看。槍響過來,便有數十戴盔負甲的軍漢從周圍山林中朝着空地猛撲下來!這羣不知從哪裏殺出來的殺神人五人一組,幾乎全使長槍,遇敵之時根本不與人單打獨鬥,幾個人互有掩護,,四五根五六尺長的長槍同時攢刺過來,便是你武藝高強,身上也要被人刺幾個透明窟窿!限於見識,鄧小豹也說不太上來這羣人是個什麼樣的陣勢,但他本能地覺得,這夥子人,實在是有數的強兵!
“我看……這怕是哪裏的軍兵了。”林大虎在他旁邊說話,聲音幾近低不可聞,“我聽說軍將身邊的親兵家將是一等一的好手,這羣人,還有白日裏頭的那羣人,怕就是了吧?”
“咱們要截殺的不過是個鹽商,如何又與軍兵扯上關係了?”鄧小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暫且壓在心下,只將一雙眼睛牢牢地往空地上看。還在抵抗的土匪只有零星數個,其餘的或死或降,鄧小豹眼見自家兄弟漸漸覆滅,心頭痛得簡直要喘不過氣來!不過他爲人一向深沉狡詐,見此也居然沉住氣,只暗地裏發狠,只要給他逃出生天,遲早有一天他鄧小豹要將這些人碎屍萬段,方纔能解心頭之恨!
兩人耐着蚊蟲叮咬,在樹叢裏躲得默不作聲,看這夥人站出兩個領頭之人,低聲商議幾句,先將土匪屍首堆在一起,又驅趕俘虜用些爛刀勉強挖了個淺坑,草草埋了了事。這夥人令行禁止,行事分明得很,鄧小豹精神一震,曉得他們這是準備迴轉了。
果不其然,過了不大會兒光景,這夥人便押着俘虜,帶着繳獲的一干細軟離開山谷。鄧小豹同林大虎耐着性子,又等了足有半個時辰,真是連人影都看不見了,這才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看着滿地狼藉泥濘,那坑挖得又淺,還能從褐色的泥土中間隱約看到土匪服色,實在是慘不忍睹!
林大虎嘆了口氣,縱然他是鐵打的冷硬性子,此刻也覺慘然,不忍再看,垂頭喪氣地同鄧小豹道:“豹頭,咱們現在還是回寨子去吧?”
鄧小豹還未說話,突然就有個冷漠清淡的聲音慢條斯理地道:“寨子?我看你二位哪裏也不必去了,我李家素來好客,不如客隨主便,到寒舍一敘?”
兩人心下俱是大震!幾乎同時便拔刀出鞘握在手中!鄧小豹眉角連跳,眼中兇光大盛,他緊張地環視周圍,卻無法看出對方半點端倪,更不談所在。周遭一陣怪異的安靜,就連蟲鳴鳥叫也消失不見。
“這遭我鄧小豹眼見貴人心不識,衝撞了哪路英雄好漢?”鄧小豹扯着喉嚨喊了一聲,握緊刀柄,出了一頭一臉的油汗,緊張地到處看,林大虎同他背抵背靠在一起,亦是握了把長刀,臉上橫肉顫動,兇相畢現,但若是細看,就能一眼看出他渾身抖得不像樣!
“哈哈,這位兄弟不是要取我李永仲的人頭?怎麼到了低頭還認不得我?”鄧小豹面前的暗處慢慢轉出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年人來,穿了一件青布直身,面相清秀,笑吟吟地看似毫無防備地站到兩人面前。
他略欠欠身,衝二人舉手算是揖了一禮,道:“免貴姓李,二位,我就是你們要找的李永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