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劫殺(2)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33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黃猴兒並不知曉自己的本名。
許是有的,這世上,哪個又沒有名姓呢?但是當尚是把總的陳顯達在一片廢墟之中發現黃猴兒的時候,陪伴他的只有一個木偶猴子。同行的人都勸,窮當兵的養活自己都不易,又怎麼能養好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陳顯達想了一宿,第二天找了戶姓黃的人家將孩子託付出去,臨走前,那家人請陳顯達給孩子取個名字,陳顯達說,那就叫黃猴兒吧。
至於後來養父病重,剛過成丁的年紀黃猴兒就投軍當了營兵,輾轉到了陳顯達手下——昔日的把總已是個百戶,還是一眼就把黃猴兒認出來,因着這點香火情,提了他當親兵。在遼東幾場仗下來,黃猴兒不到二十就是正經八百的老兵。後來陳顯達請調回四川,彼時黃猴兒養父養母都已去世,他一身無牽無掛,就又跟着陳顯達,從寒冷的遼東來到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四川——這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同陳明江是一同出生入死打下的交情。在打仗的事上,陳明江比相信自己更相信黃猴兒,只因爲他在生死之間來回數遭,不必有風吹草動,只須帶上味道,但凡讓黃猴兒聞着一點,十里八里外就能繞開走。
“明江,這條路走不得。”黃猴兒扯住陳明江的馬繮,心平氣和地同他講:“裏頭味道不對。”
陳明江豎起一支胳膊,不必出聲喊停,兵士們立刻沉默地停下腳步,將馬車圍攏在裏頭。他和黃猴兒一前一後地跳下馬——此處在一個山坳的低谷裏,腳下數尺就是潺潺溪水,背後是環抱的丘陵,而轉過這裏再往前走上半里地,就是一條夾在深谷之中,彷彿被狠狠劈開的山路,兩邊是由陡至緩的山壁,雜樹叢生,山路長不過三裏,寬僅一丈,雖並不十分險要,但對於攜帶着笨重行李的車隊來說,這條路,就不是那麼好走了。
“我們來時也走了這條路。”陳明江抱着胳膊打量着看似平平無常的山道,在難得的晴空之下,花樹絢爛,溪水繞畔,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危險存在。
“味道不對。”黃猴兒平平板板地開口,他也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麼危險——尤其他們並未刻意掩蓋身份,只是爲免太過高調,爲陳顯達引來彈劾,只是換下了鴛鴦袍,但一應兵器不少半分,有些見識的人,就該曉得這一隊多是高官大戶家出行的人馬。
“遣人去打探一番。”陳明江言簡意賅地說完,喚來兩個斥候交代:“將裏頭打探清楚,尤其是山道兩邊,務必小心有賊人埋伏。”說完他扭頭問黃猴兒:“這下如何?”
“說不上來。”黃猴兒緊蹙眉頭,他習慣性地摩挲着心愛的長刀柄首,金屬冰冷的質感一如既往地讓他冷靜下來。“這附近咱們都不熟,不過這味道不對,真不對。”他自言自語數聲,又想了一想,向着陳明江建議道:“這是我的想頭——使弓的兄弟將那幾把強弓掛弦,其餘人等披掛甲冑,刀槍出鞘,明江去給夫人稟告一聲,叫她們也做個防備。”
陳明江深深地看了黃猴兒一眼,旋即轉身將一道道命令高聲吩咐下去:“兄弟們聽令:披掛上陣!”又疾步走到馬車之前,躬身抱拳低聲稟告:“義母,前頭的路怕有些麻煩,您同妹妹將自己護持好。”
陳氏平靜而有力的聲音透過車簾的遮擋傳出來:“明江放手去做!我等理會得!”
車隊在瞬間活了過來——親兵們沉默地打開行李中粗笨的木箱,一副副厚襖綴鐵片齊腰甲顯露在天光之下,有些箱子又裝了被故意塗黑的八瓣帽兒盔,只花半柱香不到,五十人互相幫助,已齊齊披掛完畢;陳明江又令將木箱卸開,將箱板釘在車廂兩邊,有兵士將棉被浸水,披在拉車的馬匹身上。
做完這些,他們便席地盤腿坐下,五十餘人,除了呼吸和偶爾迸出的幾聲咳嗽之外,便沒有任何別的聲音。就連馬匹,也至多只是不耐站立,曲起前蹄刨地而已。他們如同收齒蜷爪的蟄伏猛獸,只待一聲令下,雪亮爪牙就能撕裂每一個膽敢擋在面前的敵人!
他們是親兵家將,尋常營兵裏頭,十人只有一人才有此殊榮,鎮日飽腹肉食,閒暇打熬氣力,比拼武力。戰場之上,護衛主將,衝鋒在前,是真正的陷陣之士!在遼東,也唯有這些人能與女真韃子的擺喇牙親兵相抗,往往一營數百兵,無數錢糧供養,才得數十精銳!
陳明江將盔帽緊緊束在下頜,又將周身檢查一通,他同黃猴兒對視一眼,後者輕輕點頭,他亦是點頭示意,不用如何作勢,就行翻身上馬!以此爲信號,席地而坐的親兵們便即起身,一陣鐵片相撞摩擦的聲浪便翻滾着撞擊耳膜,刺得人一陣牙酸!
前去打探的兩個斥候先後歸來,老成些的那個朝馬上的陳明江一抱拳,道:“小人等細細打探,沒有發現任何埋伏,兩側山崖之上也無有人蹤!”
“知道了。”陳明江微微頷首,示意兩人歸隊,這才對黃猴兒開口道:“如何?這次恐怕是你小心太過。”
“希望如此。”黃猴兒緊緊腰甲,臉上依然一派冷靜,面對斥候探得的結果,他並不如何驚訝,只是平平淡淡地道:“小心無大錯。”
陳明江搖搖頭,他對這個一向敏感的朋友從來無奈。將注意力重新集中起來,他舉起右臂,狠狠一下劈在虛空當中,同時沉聲喝道:“出發!”
鄧小豹垂着眉眼,臉上無甚表情地有一口沒一口地喝水。百十號人已經在這個不甚通氣的坑道山洞之中從天亮等到現在足足幾個時辰。但負責見識的兄弟換了兩三撥人,卻還是沒有等到目標到來的消息。已經有土匪熬不住,抱着兵器打起了瞌睡,一時間鼾聲大作。林大虎不得不在隊伍中間遊走,發現有那要睡着的就狠狠一個刀背打下去,直要將人打得跳起來才算罷休。
“豹頭,我們還要等多久?”林大虎擠到鄧小豹身邊,苦着臉同他抱怨:“殺人劫貨,沒說的,兄弟們都是一把好手,但是這要耐着性子等,就實在是難爲兄弟們啦!****仙人闆闆的,又悶又熱,還要等多久?”
鄧小豹不言不語地橫了一眼這個有些莽撞的手下人。直看得林大虎低頭避開視線,才轉回來,盯着手裏牛皮水囊看,淡淡地道:“他們兩個大車,又有好些行李,又帶着婆娘,有錢人家出行,你以爲跟那些窮鬼一樣不講究?這一路又是山道,走得慢些不足爲奇。算算時間,左右就是這半個時辰,你給我告訴兄弟們,都警醒些!拉稀擺帶,豹爺我饒不了他!”
“聽爺的吩咐!”林大虎沒口子地答應,他傳話下去,又蹭到鄧小豹身邊,嬉皮笑臉地發問:“這之前,咱不是說要在夾山道裏頭埋伏麼?怎麼豹頭又尋了這麼個腌臢地方?太憋氣,又一股子生土味道,咱在夾山道那裏不好麼?左右只有那一條道,只要進去,管教他出不來!”
“那條路太險。”鄧小豹慢吞吞地答道:“略有些防備心,就一定先派人進去查看一番。那兩邊山上多是些雜樹,十幾個人還好說,咱這百來號丁口往那兒一放,怎麼藏得住?!”說到這裏,他也是面有得色:“可是這裏就不同了,他們一路緊張小心地出來,一路平安,那點子防備心能剩下多少?要的就是他們鬆氣!到時候不需費上多少氣力,就能將這一隊人馬一網打盡!”
林大虎瞪大眼睛,顯是被鄧小豹的機敏所折服,一個勁兒恭維道:“豹頭!這便是諸葛軍師再世也不過如此了!實在是高明!”他豎起大拇指,又道:“豹頭不愧是掌櫃的心腹,這法子真是一等一的高明!”
“行了!”鄧小豹聽林大虎吹噓半天,心裏頭得意非凡,但面上不肯露出半分,只喝道:“現下閒話少說,將兄弟們擦亮刀槍,一會兒出去,教兄弟們都小心埋伏”他有條不紊地吩咐道:“看我眼色行事,先使那十柄弩,盯着馬射!用弓的兄弟再上,這回專射人!不要吝惜長箭!兩輪過後,咱再圍上去,這回,便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老子的手板心!”
正說着,放哨的兄弟一路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過來,遠遠看見鄧小豹便納頭跪倒,嘶聲叫道:“豹頭!人來了!但看着情形不對!”
“情形不對?”鄧小豹一把攥住他的領口將人從地上拎起來粗聲逼問道:“瓜娃子給老子說清楚!”
“我同周老二看了半天,覺得像穿了甲!不像是一般人啊!”報信的土匪不敢怠慢,忙將之前的發現報給鄧小豹:“不像是普通人,周老二眼尖,看見戴了盔,像,像是,”他吞了一口唾沫,在鄧小豹如同刀子般割人的眼神裏戰戰兢兢地繼續說道:“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