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幕啓(7)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031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圓覺寺坐落在富順城東二十裏外一座無名山頭之上,據說國朝初年不過是一座破落的土地廟,香火寥落,只有個看門掃殿的廟祝,後來廟祝老死,土地廟就成了一個賊窩,着實亂了百年有餘。等到正德年間,某個毛賊不合行竊到了大令家人,既是現管又是縣官,時任知縣便同上官奏稟了,再用巡檢司,又調了衛所軍,將土地廟裏的賊人捉殺得乾乾淨淨。

    閒置幾年,眼看就成廢屋,有個雲遊四海的法師卻走到這裏,晚間宿在土地廟,第二日起來便說佛祖入夢,指點他在此地建寺。法師四處化緣,十數年辛苦方纔粗有規模,等到圓寂之時,圓覺寺大體同如今無甚太大區別。

    如今主持圓覺寺的,是個叫慧明的大和尚,慈悲爲懷,精通佛理,不僅是富順,便是在府城宜賓,也是叫得出名號的。此次四月初八佛誕華嚴****更是盛大,自初六開始,便不斷地有人朝圓覺寺涌來,寺內用於香客住宿的客房住得滿滿當當,更有人乾脆在寺院周圍臨時搭了棚子,只求佛誕那日能早沐佛光。

    陳氏同女兒自然不用在寺外搭棚子,李永仲親自送她們上了圓覺寺,挑了寺裏最好的客房住下,一同住進來的還有以陳明江爲首的十個親兵,其餘人等便散在寺院之外——雖然陳氏一直覺得自家這位義子過於小題大做了些,無奈他卻是個軍令看作天大樣事的人,說不得便同個榆木疙瘩樣,陳氏沒奈何,只好遂了義子要求。

    在富順這幾日,縱是陳氏對女婿之前仍有疑慮,現下也改了觀感。自她們到富順那天,無一處不體貼,無一處不周到,不僅隔天大早就親上客棧拜訪,還慮着物議一類,請了他大嫂作陪,一番相見,不說多麼體面,也是客氣周到,兩家人都印象頗好。

    大嫂陳氏還專程同他語重心長地講:“仲官兒自來是好的,但這夫妻不比其他,相敬如賓這四個字,本就是道學說來哄人的,”她淒涼一笑,一時間臉上神色複雜難明,“相扶相攜,親親愛愛,日子才能過得久長。”

    李永仲默然不語,片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對大嫂深揖一禮道:“謹受教。”

    岳母和未婚妻的到來並沒怎麼改變李永仲的生活。這段時日正逢井場事忙,不單是他,鹽師爺王煥之,李府大管事李三忠,護衛管事何泰幾個李永仲有數的心腹大將全都忙得團團轉,一個個眼下熬得一片青黑,眼白上全是血絲。世道不靖,官府催逼日狠,除了尋常替竈戶所交的折色稅銀,又巧立出種種名目,所幸李家早在年初便開出幾口出滷極多的新井,又將一口老井改滷爲氣,一氣招來數十個青壯教做挑水匠,這才勉強支應下來。

    “仲官兒,這樣可不是長久之計。”一天辛勞下來,王煥之在外書房裏坐定,一口熱茶下肚,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舒服得讓他唉喲唉喲地直嘆氣。他知天命的年紀,這些時日裏裏外外奔忙不停,已事乏透了的人,今日好不容易忙完,直覺得渾身骨架散了似的痠痛難耐。

    李三忠亦是嘆氣。除開李永伯的院子,如今他管着李家上下,倒同李齊在世時很沒有多大區別,只是李齊晚年多病痛,實是無力管束僕役,下人懶散了好些年頭,如今撞在李永仲這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手裏,說不得就是大管事做事無能。

    “這幾日是要辛苦些,井場上這幾日每個力工多十個錢,管事多兩錢銀子。”李永仲也是累得不輕,但還是打疊起精神安慰手下幾人道:“過些時日,攤派下來的鹽稅也繳完便輕省了。”話音剛落,他就一疊聲地重重咳嗽,嚇得還在外頭吩咐廚下人的梧桐慌里慌張地奔進來,好在李三忠是個機敏的,趕緊給他端了水順氣,好一陣方纔止住,李永仲靠在交椅上,面色蒼白鬢角潮溼,疲態盡顯,露出袖口外的手指瘦骨嶙峋,看着實在不像個十七八朝氣蓬髮的少年人。

    何泰看着實在是不忍心,忍不住開口勸他:“仲官兒,這事情多得很,哪裏就能做完呢?仲官兒你也太心急了些。”

    他揮開梧桐想要扶他起來的手,強自坐正,似乎從胸腔深處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緩了緩有幾分精神,他眼皮半闔,看着似睡非睡,有一句沒一句地道:“不是我心急……井場現下日日有鹽司的衙役過來,裝一袋就運一袋,就怕給井場剩下半粒鹽!這還算好,還總算客氣,聽說長寧那邊,已經有鹽商催逼不過,闔家帶了細軟逃亡了!”

    三個人聞言面面相覷,王煥之緩過精神,啜了一口茶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瓷器,也嘆道:“鹽司那裏,我已去過幾次,崔提舉也是爲難,現今這個世道,他也算難得的好官,仍舊同我說,多加攤派下來的鹽稅一分都不能少,不然不僅是我們,連他也要吃掛落。”

    屋子裏幾個人許久默然不語,等到茶盞之中冷透,李永仲才似疲累已極,輕聲開口道:“官府的事情自是我們做不得主的,趁現下還有餘力,好生去做,這既是危難,也是機遇。我意已決,完稅之後,便整頓人馬,先向陝西走一趟,探探路子!”

    這話讓其他三人頓時振奮精神。何泰猛地合掌一擊,喜動眉梢,臉上抑制不住激動之色,道:“仲官兒這是說到實處了!如今雲貴再沒什麼餘利,倒是陝西湖北我們還沒走過,試試看,或者是條路子也未可知啊!”

    “湖北暫時不動。”王煥之自激動中冷靜下來,他是老成謹慎的人物,伸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寫寫畫畫:“自來荊楚一地都用淮鹽,而出川之路向來艱難,順長江水路,沿途多激流險灘,走陸路更是有十萬大山遙相阻隔,倒是走陝西,並不是太艱難,有驛道可走。”

    “咱們畢竟在川東一隅,比不得簡州便利。那裏向來往陝南漢中一帶行鹽,”李永仲沉吟片刻,道:“不過也並不十分妨事,如今世道紛亂,要想老天賞飯,那是提也莫提,都是各憑本事。行鹽原就風險十足,聽聞現下簡州一帶,願意走遠路的馬隊越來越少,這是我們的機會。”

    一時間雖不能說都卸下心中塊壘,倒也沒有之前的一片鬱氣。各人面色都輕鬆許多,講了會兒子閒話,王煥之等人便要告辭離開,李永仲先同李三忠道:“你事多,這裏就不留你,先忙去吧。”又轉過來同何泰講:“我留阿泰一陣,你先不忙着走。”最後才起身要送王煥之出門:“師爺這些天累得不輕,如今無甚大事,後幾日好生將息,井場上自有我。”

    王煥之再三推拒不得,只好怏怏應下。李永仲又吩咐梧桐去庫房裏頭取了上好的鐵皮石斛等溫補藥物,一定讓王煥之帶走:“王叔你年過半百,比不得我等年輕,保重身體,井場處一大攤子事,實是指望王叔同我分擔。”他說得情真意切,叫王煥之如同三伏天吃涼西瓜,又如大寒天裏泡溫泉,真真是三百五十六萬個毛孔無一個不妥貼,無一個不舒展。

    看着梧桐送王煥之出去,李永仲這才轉回屋內,何泰跟在他身後,心中雖有些眉目,但到底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說什麼,一路保持沉默,兩人重新在交椅上坐定,李永仲喚來下人換了桌上的殘茶,又新沏了茶來,待下人告退,李永仲向何泰問道:“護衛如今訓練得如何?能否得用?”

    “現在除去每日輪值的人數,共有六十七人隨時能用。”何泰謹慎答道:“還有二十餘人,因着時間太短,看門護院尚算得力之外,行鹽是萬萬不成的。”

    “六十七人……”李永仲沉吟片刻,眉頭時鬆時緊,緊抿嘴脣,顯是拿捏不定。他這樣子何泰實在見得少,不免疑惑,他是藏不住心事的性子,索性問了出來:“仲官兒可是有爲難用人的地方?”

    “是。”李永仲回答得倒是出乎意料地爽快,“之前我說往陝西行鹽,現下的人手可實在不夠,那邊兒如今災民四起,路上盜匪叢生,實實在在的富貴險中求。現下這麼點人,走不得遠路,我看啊,到了漢中一帶,就是盡頭了。”

    何泰重重地點了點頭,亦是同樣的意思:“仲官兒這話說得有理。”他又寬慰李永仲,“咱們也不想着一早就能走上多遠,能到漢中也算不錯,這飯是一口口吃,這路也是一步步走,今日咱能到漢中,明日說不得就到西安府。”何泰素來樂觀,再難的事情由他說來也同砍瓜切菜一般簡單。

    這話倒確實安慰了李永仲。他往額上一拍,自失地一笑,自嘲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總是覺得萬般着急,有無數事應做卻未做,應想卻未想。心裏頭實在是不安穩。”

    何泰奇道:“無數人在仲官兒這個年歲,怕連仲官兒一成也未做到,仲官兒實在不必如此心急。”他又笑道:“這世道雖然亂了些,但日子總能過得,且熬一熬,等遼東打完了韃子,又將夷人重又鎮撫下去,朝廷嚴禁攤派等事,我等小民日子便好過了。”

    李永仲眼光晦暗下去。“等遼東打完了韃子,又將夷人重又鎮撫下去”——奶兄弟阿泰的願望或許是這個時代的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天真卻有理所當然相信的心願,不過,他看向窗外漏出的一角黛墨的天空,嘆出一聲無人能夠聽到,悠遠而絕望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