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幕啓(5)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45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立夏。四月節。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萬物並秀。視線所及之處,顏色開始變得濃烈。不論是初春時的鵝黃嫩綠,還是煙雨霧靄之中牆角屋下的鮮活苔蘚,又也許是女孩身上的襖裙鮮嫩的顏色漸漸轉爲深沉,緋朱化爲絳赤,蔥綠變成油青。雨幕下溼潤的屋瓦在難得的晴天之下,顯出近乎玄青的色調,正和廊下匆匆行走的丫鬟身上柳綠的對襟衫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府中大部分人都沉浸在一股難得的歡喜氣氛裏頭。自從去歲冬李齊去世,李家便實在沒有過什麼好事情。兄弟鬩牆不算,最後還鬧到公堂之上,叫全富順看了個大笑話。縱然最後李永伯鬧了個大大的沒臉,但旁人說起來,李永仲也並沒落得什麼好話。幾場亂子下來,有上了年歲的下人不免嘀咕:李家這是哪炷高香沒燒對?

    因此上,仲官兒岳家的到訪格外讓李家人興奮。沉悶壓抑幾個月下來,衆人極盼望來人做客衝衝喜氣。更何況現今已出了李齊的熱孝,家裏雖仍守着孝,卻不禁登門,畢竟鬆快許多。

    不過這一切,和李永伯的院子顯是沒有什麼相干。

    說來也怪,自伯官兒據說去了一趟成都,回來之後像是被誰點撥開來,脾性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暴躁貪奢,不過和之前動輒與仲官兒結怨相比,他忽然就曉得何謂安靜度日。還挑了日子去隔壁院子專門看了兩回妻兒,心愛的小妾怡紅據說也從他院子的正房又搬回了西廂,說要接了妻子回來,好生度日。

    李三忠面上不曾說什麼,暗地裏也給李齊燒了幾回好香,只盼着李永伯從此就消停下來,曉得事理人情,不光自己好過,李永仲也不必再被流言蜚語苛責雖說他本人毫不在意,但人言可畏,況且,這也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正當李府的下人們喜氣洋洋地收拾宅院時,李永伯正在舅舅劉三奎的外書房中。他滿面潮紅,如何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子裏亂走一通,劉三奎卻沒有什麼興奮神色,臉上瞧着冷淡得很,見外甥一副躁動不安的德性,從鼻腔之中哼出一聲,恨鐵不成鋼地道:“伯官兒,便是不知你在煩躁個甚!”

    “鄧小豹昨夜裏頭來尋我,”李永伯一撩後擺在鼓墩上坐下,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地同劉三奎道:“他說一百來號人已在城外埋伏下來,一旦時機成熟,哪怕李永仲手裏頭那點人都在,也能叫他一去不回!死得乾乾淨淨無隱無蹤!”

    “此事你沒對人講罷?”劉三奎盯着李永伯,看似無意地問道,“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國!伯官兒,怎麼還叫鄧小豹尋到家裏頭去?這也不太謹慎了些!切切不可大意!”

    李永伯稍稍冷靜下來,想起昨夜鄧小豹的跋扈狂妄,他便如芒刺在背,戒懼非常。略一定神,想起劉三奎提點的話,也有些後悔,不由開口道:“舅舅說得很是,外甥的確魯莽了些。”不過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外甥慣在城裏頭,突然說要去城外,恐遭人生疑況且鄧小豹來時並未被人發現,他自家也是個謹慎人,如今大事在即,更是小心萬分。”

    “如此便好。”劉三奎微微頷首,便不再糾纏此事,他面上再不復向來的溫厚,而是一片兇狠。他木着一張臉同李永伯道:“自鄧小豹等人分批離開瀘州,前來富順會和,這已有好些時候,這幫人骨子裏便是無法無天,耽擱時候越長,越是容易反噬。你可探聽清楚,李永仲岳家的確要來?”

    “千真萬確。前日李三忠那個吃裏扒外的狗賊就開始打發人在府裏頭一頓收拾。再退一步講,我是那小雜種的嫡親大哥,姻親上門,沒有不來拜訪的道理。縱然說只得女眷,我這裏也有正房娘子相陪,只要是稍稍懂些禮數的正經人家,就不怕她們不來!”李永伯越說越得意,越說越快,直是口沫橫飛道:“據說陳家人此行是爲着圓覺寺四月初八之華嚴,只當日在寺裏頭歇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得動身回宜賓。我已探聽清楚,小畜生已說要送陳家人到新興鎮上,這中間卻要經過一段極險的夾山道,正是我們的機會!”

    “當真麼?!”這是要緊關節,劉三奎也按桌前傾身體,兩眼圓睜,低聲喝問:“伯官兒!須知這不是耍子!各處關節當真無差!?”

    “當真!小畜生特特將那幾日空出,將井場之事暫託給王文章那老家夥,就爲相陪他這岳家人。井場同家中都如此傳說,想是不會有差。”李永伯豎起手掌惡狠狠地一刀劈下,做了個斬首的手勢,陰惻惻地開口道:“我同鄧小豹商議已定,將人手埋伏於夾山道兩側,多備山石弓弩,到時候便是任他銅頭鐵骨,也化爲一灘齏粉!”

    許是某種巧合,李永伯同劉三奎忙着商議陰謀之時,李永仲正好也在書房同王煥之與何泰,另有隊正曹金亮議事。他是一天忙到黑的人,每日只睡三個時辰尤嫌太多,只是少年人身體強健,加之習武不輟,雖說因長了個子又瘦了些,看着倒比之前精神更加健旺。

    “上次新入的三十五名護衛如今已識字過百,亦懂些加減算數,隊列之時聞鼓前進,聞金後退,一絲不亂,又教了些淺顯槍術,亦會用火銃,只是不夠熟練。”曹金亮把名薄冊子丟在桌上,感嘆一聲道,“足有將近半年,方纔練出這點人,銀錢卻費了不知多少,換成營兵,何止這些!”

    “我只要自家用得順手便成,又不去做營官,要兵作甚?”李永仲笑着回了他一句,又撿了名冊看,注意到上頭很有幾個勾紅圈的名字,細細一看,叫他找着一個熟人,指了給曹金亮並何泰看,笑道:“你們還記得那個劉小七罷?看來是入了金亮的眼。”

    “這個劉小七倒是個好苗子,識字算數都伶俐,一杆槍也練得好。”曹金亮眉眼間露出一絲笑意,不過面上仍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我看,能做個伍長。”

    “你既看得上,那便是再沒有什麼不好的。”李永仲笑說一句,便略過此節不提。他又和王煥之談些井場上的事務,一通話說下來,便是將近晚飯的辰光。李永仲看看天色,笑道:“是我的不是,談起事情就忘了時間,今晚都別走,一起用個便飯。”

    三人同李永仲都是熟透的人,倒不用客氣,說笑一陣,廚房便送來晚飯,果然是四菜一湯的便飯,君子食不語地安靜用完,李永仲又招呼三人道:“今年的新茶,難得都在,喝杯茶再走。”

    上好的蒙頂茶,用甘冽清泉沖泡,聞香便足以醉人。王煥之是個好茶的,一聞味道,便誇讚一聲:“好茶!”

    另兩個倒是好酒比好茶要多,無可無不可地喝了一杯,曹金亮嘆道:“我便沒有這根雅弦,再好的茶水,喝起來也彷彿一個苦汁子的味道。”

    何泰放下茶杯,倒是想起另一樁事。略正正臉色,向李永仲說道:“這幾聽底下人講,伯官兒同他孃舅處往來甚密。悄悄使人探聽,卻又什麼都沒有聽到。”

    “劉家那位舅爺素來滑不溜秋,”李永仲將茶水啜飲一口,又用茶蓋刮了刮沫子,漫不經心地道:“也有幾分好手段,一個劉家,教他整治得如同鐵桶一般。莫說你,先前我們便要使計放人進去,卻從來不曾帶出什麼消息來。”說到此處,他忽地古怪一笑道:“伯官兒能學到劉家舅爺一半手段,現下就該我頭痛了。”

    “伯官兒同劉三奎這老東西倒向來要好。”王煥之凝神想了片刻,開口說道:“仲官兒怕不曉得,伯官兒幼時因着病弱,當時先前那位娘子還在,也是病怏怏的不成樣子,老太爺還把他放到劉家去住過幾年。”

    “因此這舅甥兩個如此要好也不奇怪”何泰嘀咕一句,臉上仍舊顯出不解之色,一對眉毛,在中間擠出個川字疙瘩,猶豫着說道:“我只怕是我這想頭太多,但伯官兒這回字成都迴轉,脾性上當真好了不少。”他朝其他幾個人環視一眼,不解道:“非是我要看輕伯官兒,但他那樣兒,猛然之間就變作個好人都說事有反常即爲妖,我看,這其中必有內情。”

    “他如今說是名下還有井場的股份,但畢竟不同之前,往井場再插不進手去,手頭再無進項,家裏又是仲官兒做主。”王煥之不以爲然地道:“就他那個毛毛躁躁的性子,能做出個甚麼?”

    “就怕他和劉三奎攪合到一頭去。那老家夥可不是什麼好打發的人物。”何泰認真地同王煥之講:“師爺怕是覺得,伯官兒同仲官兒總是親兄弟,再如何鬧,最後還是寫不出兩個李來,我卻覺得,伯官兒打從起先就沒把仲官兒當成兄弟看待,如今又鬧成水火不容模樣,最後想要善了,只怕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