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6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雨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或許只有值夜的下人,通宵打更的更夫才知曉。
總之,當劉府的下人僕役開始忙碌的時候,雨聲稠密,青石磚砌就的天井裏,那些坑坑窪窪的地方裏已經蓄了不少水,少有人走。天陰得厲害,下人用挑竿掛起幾個氣死風燈。兩側的檐下,也不像平時那樣有無事的僕婦聚在一起吃幾粒蠶豆,說幾句閒話。
元寶一路給李永仲打傘進來,他盡力舉傘遮掩,只是雨勢太大,李永仲又心急,索性沒走抄手遊廊,直接從天井裏穿過去,腳步匆匆,濺了一身的水。換作平常,他早就跳腳開罵,非要把元寶吊起來打才算罷休,不過今天他另有要事,雖然將眼睛橫了元寶一眼,但還是沒有作聲,直到走上乾爽的地面,劉府的管事引他去旁邊廂房換下溼衣,李永仲都沒來得及對元寶投以惡聲。
重新換上一身寶藍團花杭綢直身,李永仲陰着臉在管事的帶領下大步往劉府裏走,見不是向平常所在的書房方向,皺着眉喝問了一句:“你這是朝哪裏帶路?直下就是後宅罷!”
管事邊走邊回身衝他連連拱手,臉上苦笑道:“伯官兒,我們家老爺上次被打得不輕!他畢竟有了年歲,從鹽司擡回來,當夜就發起了熱,家裏人駭得雙腳跳,趕忙把醫生接回來,折騰一晚上,早上才退熱下去。那兩股上,打得一片青紫,腫得有檁條那麼高!”
李永伯聽了,咬牙切齒地咒罵:“李永仲那個龜兒子,遲早哪天要遭天打雷劈!”
他們已行到臥房外,劉三奎在裏頭把李永伯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幾分,中氣不足地咳嗽數聲,待外頭再無聲氣了,他才有氣無力地開口喚道:“是伯官兒嗎?進來讓舅舅看看。”
這話彷彿打開了某種開關。李永伯眼底發潮,心裏發酸,將三十的人,一路叫着舅舅跌跌撞撞地跑進去一頭撲在劉三奎牀邊,跪倒在地,擡起頭臉上全是淚,大哭道:“舅舅,外甥來看你了,你受苦了啊!”
因傷着後股,只能仰躺,劉三奎艱難地伸手往李永伯肩上拍上一拍,面上現出蕭索無奈神色,嘆道:“好孩子,你有良心,還記得來看舅舅。”
橫過袖子將臉一擦,李永伯抽噎兩聲,在管事的攙扶下站起,撿了下人端來的鼓墩坐下,眼中恨光連閃,臉上橫肉頻現,憋着一股鬱氣嘶聲道:“舅舅,你說這話便是差了。你是我親孃舅,我不來看你,又要看哪個?”
“對對,這話伯官兒說得是。”劉三奎面露慈愛之色,將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一臉燥氣不得發散,抿緊了嘴巴往下耷拉的模樣,心裏頓時有了幾分瞭然,面色黯然地嘆道:“如今你在李家,怕是不好過罷?”
“那幫子奴材都是慣逢高踩底,有什麼好不好的”李永伯譏諷地一笑,不知藏了多少怨毒在裏頭,“外甥只恨當年李永仲生時,沒有一把掐死他!”
“你們畢竟是親兄弟。”一邊慢慢開口,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李永伯的表情,劉三奎面色更顯沉痛,他眼中幾乎要滴下淚來,又因棒傷甚重,看着容顏枯槁,着實可憫。咳嗽兩聲,劉三奎又道:“不要這樣說,你以後一家,還要指望你弟弟庇佑,你不想着自己,也要想想你媳婦和璋哥兒。”
不說此處還好,說到陳氏和長子,李永伯倏地從鼓墩上跳將起來,麪皮紫漲,脖頸上脹起老大一股青筋。他攥緊拳頭,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在房間裏來回亂走兩趟,又將案几上放的劉三奎喝空的藥碗“砰”地一聲狠狠摜在地下,這才轉到舅舅牀前重新坐下,按着膝蓋,全身都在發抖,痛苦和深刻的恨意不加掩飾地從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當中傾斜而出。他狠喘了兩口氣,稍微平復,這才咬着牙字字怨毒地開口:“舅舅,你當李永仲那個小雜種如何知道我們的事?就是陳氏那個婊子告的密!”
“啊!?”劉三奎故作大驚失色,他一把將上身撐起,又猛地跌回牀上,哎喲哎喲地痛叫不休,嚇得李永伯趕緊叫了僕役來,又說要請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來看。劉三奎苦笑着勸住他,道:“我並沒有事,只是嚇着罷了。你媳婦素來是個好的,璋哥兒亦是個好孩子,怎麼可能做出此事?你莫亂講。”
“舅舅便是太心善了些!”李永伯一時間簡直覺得劉三奎是天底下最好的善心人,而惡人當然是李永仲及陳氏等一幫爲虎作倀的。他滿面頹然地嘆息一聲,道:“舅舅如此心善,又能換來什麼呢?陳氏與我對質,竟說我悖逆人倫,孝期納妾!天可憐見,我與三表妹此事,原就是要出了孝期再談的!”
“女人家就是心細愛多想。”劉三奎悠悠勸了一句道:“外甥不可使夫妻離心。此事是我考慮不周,現下這情形,確也有些不妥。我看,這個事情,還是作罷得好。”
李永伯立刻激烈反對道:“舅舅!待此事了結,我就將令這背夫的毒婦歸家!她自嫁進家門,便無一樁好事,於子嗣上也無益,我是絕不肯再和這女人過下去了!我意已決,待孝期過後,就娶表妹過門爲妻!”
劉三奎面色複雜,欲言又止,最後長嘆一聲:“唉……”伸手出來在外甥手上一拍,再無言語。
“舅舅,我這幾日心裏卻不能平靜。”李永伯赤紅了眼,頰肉抽動,恨意深重地道:“明明我才是老頭子嫡親的長子,卻不得不看那小雜種臉色過活!難道我李永伯下半輩子,都要在李永仲心裏小心翼翼地討生活!?這必是不成的!”他臉上顯出某種無法形容的瘋狂的表情,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我要殺了他!這事情不能善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這孩子!”劉三奎看似大驚,朝屋裏的心腹管事使了個眼色,他知機帶了下人們退出房內,順手帶上門。見屋內再無旁人,劉三奎方苦口婆心地同李永伯道:“這樣的話也是能胡說的?舅舅那日雖說恨得心內滴血,但是人命關天,這不是好耍子!”
“舅舅!”李永伯胸中怒氣翻涌,猛地提高聲音嘶叫道:“如今是他李永仲不給我活路!他要滅我滿門!不殺了他,日後恐怕舅舅你只能去城外頭的亂墳崗子上看外甥了!”
劉三奎面上忽然浮起意味深長的笑來,他招手示意外甥附耳過來,輕聲道:“傻伯官兒,這等事,怎麼是能高聲大氣地說的?舅舅今日再教你一回,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
李永伯倏然一驚,猛地挺直腰桿,驚疑不定地瞪着劉三奎,待發現劉三奎原本的一臉溫厚已不知何時消失,換上一幅陰沉兇狠的神情,他渾身一抖,猶如渾身三萬六千五百個毛孔瞬間打開,好不舒坦!
“舅舅是說……”李永伯喜上眉梢,趕緊湊到劉三奎跟前壓低聲音道:“我們想個辦法,搶先做了他!”
“做,肯定是要做的。”劉三奎臉上眉毛不住抽動,獰笑道:“但如何做法,這裏頭講究甚多,舅舅我要讓這小兔崽子永世不得翻身,此事不急在一朝一日之間,不過,也絕不會容那小雜種活蹦亂跳太長時間!”
“舅舅,咱們何必麻煩,一刀將他了結……!”李永伯猶不肯死心,揮手做了個往下猛劈的動作,眼中兇光四射,“就說他行鹽去了,路上遇匪!料想也無人敢說東道西!”
劉三奎搖搖頭,重新趴躺下來,他又恢復了溫厚的慈愛模樣,慢悠悠地對外甥道:“做事不要太着急。你這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急!你且等等何妨?那小雜種如今對我舅甥二人防備之意甚重,我又聽聞他養着一隊護衛,頗爲能幹,不可小覷!”
李永伯不以爲然地哼笑兩聲,道:“那是什麼護衛!不過是從挑水匠的力工裏挑揀些人,胡亂練個一招半式,再配上幾把長槍腰刀,還煞有其事地做個樣子出來!唬唬幾個毛匪倒是好手,遇上強賊還不立刻作鳥獸散?”
“唔……不管如何,既有人,便不得不防。”劉三奎沉吟片刻,眼睛眯了一眯,兇戾之色若隱若現,沉聲道:“既要做,便要做絕!現今我們同那小畜生已是不死不休之態,卻不是要將你我搭上去!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何況他這樣一個能幹精明的人!”
“你先不要同爭強,”劉三奎吩咐道,“李永仲慣會裝樣,你現在若同他爭執,看見的人倒要說是你不好了,先收斂起來,回去之後去你媳婦那裏一趟,”見李永伯眼睛一反,作了個白眼樣子,就要張口說話,立時把他狠瞪一眼,嚴厲地將他打斷道:“你先不要講話!那畢竟是你媳婦!現今已然不是同你一條心了,日後如何再說!現今穩住他們才是要緊!”
“總之,先裝個委屈求全的樣子出來,讓這小畜生卸了防備,待到那是,我要叫他千刀萬剮,方可解我心頭之恨!”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