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00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永仲兄臺鑒。前日家人從富順歸,接手書知安好,餘事已畢,僕甚爲君歡喜。君所見之長寧鹽商事,家父不知從何聞之,深責於僕,幸得鹽司楊提舉援手,既解他人之困,又解僕之窘境,實乃高節。今春寒料峭,望切切保重,書短意長,盼即賜復。弟謙之頓首。”

    “永仲如晤。君所奉普茶家人至君之別宅處收到,滋味甚佳。富義鹽司一事,吾已知悉,提舉崔某所爲得體,甚得吾心,來年大計必得上佳。今春新茶將下,吾掃榻待汝。書不盡意,並詢起居。名心具,閱後付丙。”

    “仲官兒親啓。上回你在信裏頭說同你哥哥在鹽司打了場官司,贏了就好。你岳母頗擔心,去宜賓附近幾座廟裏頭燒香還記掛你,可見平安無事是第一要務。現在日頭漸暖,仲官兒上回臨走前說待回暖之後再來拜見,這回說給你聽,不用來啦。你岳母是個虔信人,聽聞富順城外有圓覺寺,頗爲靈驗,已打算四月初八浴佛節時前去,路途遙遠,我令五十親兵隨行,到時候托賴你照顧。順祝潭安。嶽字。”

    “仲官兒真入了井場的股?”中午休息時候,一個叫陳田的挑水匠捧了碗堆得冒尖的雜糧飯,蹲在竈房外頭和同在井場的姑表親竊竊私語道:“我今早上看到仲官兒手底下那個鹽師爺騎馬過來,平日凶神惡煞的管事老老實實的跟在他後頭,連個屁都不敢放。”

    姑表親大家平日裏頭喊作周石頭,一邊往嘴裏刨飯,一邊低聲細氣地說:“當真入股了。你今天都在竈房,沒看見,伯官兒手底下那些人,上午老老實實地站在院子裏頭,那個鹽師爺一個一個地喊到屋子裏頭問話!那陣勢,不得了!”

    陳田左右看看,湊到周石頭耳朵邊上悄悄咪咪地講:“你看到關老二沒有?”

    “關老二?”周石頭往嘴裏扒了最後一口飯,嚼了兩口囫圇吞下去,這才跟自家兄弟說:“前幾天,仲官兒的人過來的時候,他轉個影子就不見人了。”

    “呸!”陳田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眉眼間喜色上臉,頗爲解氣地道:“他那種人,仲官兒目下把伯官兒壓得死死的,他這個先前從仲官兒井場跑了的人,現下又怎麼還敢呆在井場裏頭?”

    “聽說這回來的人裏頭有個叫劉小七的以前還是關老二的兄弟!怎麼就不關照關照他?”

    “你曉得個屁!就前陣,劉小七過來,結果和關老二兩句話沒說攏,遭他一頓暴捶!後來全井場的人跑出來圍到那個崽兒打,好大陣仗!那崽兒威風得很,拿了竿青毛竹杆杆,把我們七八個人打得雙腳跳!”周石頭回憶起那天,連比帶劃地咋舌道:“我看巡檢司裏頭的弓手都打不過他!就看他東刺西掃的,就把人捅翻在地下,爬都爬不起來!”

    “嘿,都是兄弟夥,怎地一個就這麼厲害,另一個就是個膿包,提不起來呢?”陳田從竈房裏頭端了碗熱水出來,這個裹蒼頭的力工一邊嗤嗤地喝水,一邊搖頭感嘆:“你看他得勢那陣,真是幺不到臺!看到我們這些力工,那張臉,真是不擺了。”

    “風水輪流轉。他當時這麼看不起別人,現在呢?以後伯官兒都只能看仲官兒臉色,他一個挑水匠爬起來的,現在還想幹啥?沒得法咯。”

    挑水匠口中輕描淡寫的是一個人驟然改變又掉下雲端的命運。而這個人現在就藏在附近。關老二躲在離井場不遠的一堵破牆之後,咬牙切齒地看着李永仲的人在他曾經美夢成真的地方進進出出,不知不覺間就扣下了好大一塊牆泥。

    “嘿嘿。”他低聲自言自語,聲音跟淬了毒似的陰狠:“李永仲,你就是見不得我過幾天好日子!好!既然你不給我活路,也就別怪我心狠!”關老二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心中拿定主意,將幾天沒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直身下襬往腰帶裏頭一掖,低頭彎腰匆匆混入人羣當中,一會兒功夫,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李永仲這幾天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他本來以爲李永伯還要賴在井場裏,但沒想到的是,當王煥之帶着人前往幾個井場時,李永伯手下原是劉三奎的管事力工早就沒了蹤影,等鹽師爺到了井場,就只剩下惶惶不安的原本的管事同力工,還有空空蕩蕩一粒鹽都沒剩下的庫房。

    何泰氣得當場暴跳如雷,捋起袖子就要去找劉三奎並李永伯的晦氣。王煥之將他一口喝住:“你給我站住!上哪兒去!?”

    “我上劉家把鹽討回來!”何泰將庫門一摔,亮出空蕩蕩的倉庫,瞪着鹽師爺口沫橫飛地嚷嚷:“打量我們不知道呢!就前天,這裏頭還有不下五千斤鹽!現如今一粒都不剩了!難不成都讓那舅甥兩個吃了?他們也不怕鹹齁!”

    “你嚷什麼呢?”王煥之老大不客氣地一巴掌扇到何泰頭上,恨鐵不成鋼地指着鼻子罵道:“出息!幾千斤鹽就迷暈你那對眼睛!現在他們就等着我們上門!你信不信,你前腳去,後腳他們就能把鹽巴袋子連車帶鹽送到仲官兒的家門口!順便還能聽一耳朵仲官兒如何對自己的親哥哥不依不饒,斬盡殺絕!”

    何泰的氣焰消了大半,縮了縮脖子,他梗着脖子,仍舊有些不甘心地低聲嘀咕着開口:“那這就是算了?我們平白就忍下這口氣?”

    “呵呵。”王煥之冷笑一聲,拔腳從庫房往外走,他一眼覷見從陰雲破開的縫隙處漏下的萬丈金光,也不知是對誰,意味深長地開口:“有時候,退一步不見得是輸,不過,進不了肯定是輸了。”

    李永伯院子的正房裏,陳氏的丫鬟忙忙碌碌,正要把一干陳設——例如博物閣上羊脂的如意,案几上的的鎏金香爐,三腳高凳上的金銀寶石堆盆景,憑窗小案上成對的掐絲鑲多寶銀瓶,牆上的字畫,全都被丫鬟仔仔細細地收揀起來,各各裝箱不提。

    竹香正跟陳氏細細回稟:“各處都仔細查看,尤其各處門戶,掛了鎖,又吩咐管事多加派人手值守巡視。”她頓了頓,小心地將陳氏瞧了一眼,見她面色淡然並無不愉之色,才有些遲疑地開口:“娘子,咱們真要搬到仲官兒院子裏嗎?”

    “看你胡說了。這明明都是一個府裏,什麼叫仲官兒的院子?他自家住在後進的無事堂,我同璋哥兒不過是搬到了四進裏,同老爺不過隔了一堵牆罷了。”陳氏眼睛不離手上的賬冊,平靜地開口:“也不礙着他同三姨娘快活。”

    一時間,屋子裏靜得可怕。

    “仲官兒,這樣行事,恐怕不是十分妥當。”晚間李三忠到內書房同李永仲談事,忍不住說起,他嘆了一聲,雙手攏在袖裏,臉上猶猶豫豫,嘴間吞吞吐吐,終究還是說出口:“哪有大嫂住在小叔子的院裏的?”

    “李叔,大嫂什麼時候住到我院子裏來了?這府裏四五個院子,大嫂現在獨居,怎麼就叫做住到我院子來?”李永仲把賬本丟到桌上,端起茶碗,撇一撇茶沫,啜吸一口,這才繼續道:“大嫂嫁到家裏十年光景,早就是李府的人了。自家人想要換個院子住,又有什麼干係。”

    “伯官兒……”李三忠試探着說了一句,就見李永仲臉色冷了下來,他暗地裏嘆一口氣,還是堅持把話說完:“伯官兒畢竟同大娘子是夫妻,大娘子這麼做,也是太不給伯官兒面子了些。”

    “李永伯他還沒有出孝,就想着往屋子裏頭擡人,這就很給大嫂面子了?”李永仲反問一句,說到此處,他長嘆一聲,道:“退一萬步說,他夫妻倆個的事,我管不着,但是璋哥兒是我親侄兒,難道看着李永伯日後不給這孩子活路?”

    “好好好!她搬出去,就不要回來!”同一時間,李永伯正在正房裏頭指天指地暴跳如雷地將妻兒翻來覆去好一頓罵,哪怕如此饒是不解氣,硬是往地上將兩個茶碗摜得粉碎,才微覺心頭稍出一口惡氣。

    三姨娘怡紅指揮自己的丫頭將陳設擺到架子上去,彷彿無意般在屋子裏走了兩圈,暗罵陳氏真是個精細鬼,原本一屋子的貴重陳設玩器,如今一個都不見了;屋裏一水的酸枝傢俱如今也換成了尋常的木材。她雖然擠出一臉笑容,語氣間仍舊流露出一絲酸溜溜的味道來:“老爺不用跟娘子置氣了,夫妻都有拌嘴的時候。”怡紅笑容滿面,又加了一句:“不過娘子的心胸的確也太窄了些,怪不得房裏捨不得放些好物件,真是心疼東西。”

    李永伯不以爲然,大大咧咧地開口道:“這有什麼,你要什麼,老爺給你買什麼!你難道以爲有什麼東西是老爺買不起的!?”

    怡紅輕笑一聲,朝大丫鬟揮揮手,阿春會意地帶着屋裏的丫頭們退了下去。她這才將李永伯扶到桌邊坐下,悄聲道:“若是以前,老爺說得妾自然是信的,但目下這情形,老爺,別怪妾多心,娘子倒是帶着璋哥兒避開了,可咱們的身家性命,都攥在小叔手裏……”

    李永伯嘴角一抽,放在桌面的手不自覺地捏成了個青筋直冒的拳頭。他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臉上橫肉四起,聽了怡紅的話,他難得的沒有再怒火萬丈地跳起來,只眼睛裏暗雲四起,從鼻腔裏哼出一聲。

    “早晚,我要他一條命!”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