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5)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92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李永伯將心一橫,反倒鎮定下來。他朝崔永明拱手一揖,臉紅筋漲地亢聲道:“提舉老爺容稟,舍弟李永仲是先父續絃所生,素來與小人不合。先父去世之前,李永仲花言巧語,欺瞞先父,將小人這個嫡子摒除在外,令李永仲承繼大房,後來井場一分作二,小人兄弟各得一半,如今已形同分家,析產別居。合股經營需要精誠合作,小人兄弟卻實在不是個良善人。”

    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不但陳遠面露同情之色,就連劉三奎也在心底給外甥翹了個大拇指,贊了一個好字。不過高坐堂上的崔永明臉色卻沒甚變化,只將一旁契書拿起,看了幾遍又放在一邊,他咳嗽一聲,慢條斯理道:“李永伯,你所說確有幾分道理”

    這話頓時讓劉李二人大喜過望。李永伯忙深躬一揖,喜上眉梢道:“老爺果然明理!”

    “咳咳!”崔永明不悅地皺起眉頭,將驚堂木啪啪敲打數下,喝道:“李永伯!本官話還未說完!明的是哪門子的理!”他不看堂下呆若木雞的兩個人,自顧自地吩咐道:“衙役,傳李永仲上堂!”

    李永伯臉色頓時化爲一片慘白!他搖搖欲墜不可置信地瞪着崔永明,又轉頭看看面色鐵青的劉三奎,嘴巴又張又合,口裏幹得厲害,沒有一絲唾沫,半天才勉強啞着嗓子擠出一句話:“這這,崔老爺,這不幹李永仲的事啊!?”

    崔永明慢條斯理地同他解釋道:“按大明律,凡房屋,田土,家財等交易,先問宗族,族人無有買賣者,方可再問外人。這井場入股之事,關涉銀錢,此其一也今川鹽托賴商人之家,井場漸爲私有,此其二也。李永伯,你今日同孃舅劉奎所請,乃是劉奎入股你名下井場,這正合大明律中所載。本官問你是否問過族人,李永仲是你一個房頭的嫡親弟弟,你若要交易,正該先問他!”

    李永伯被崔永明這一番話說得張口結舌,正自驚惶間,眼角餘光一瞥,看見李永仲緩步從容地步入堂中。少年人中等個頭,身材削瘦,面相俊秀文弱,舉止有度,面對提舉行禮如儀。

    雖然之前在後堂已見過他,但崔永明再見他還是生出欣賞,待他行過禮,便笑道:“不必多禮,起來說話罷。”

    兄弟兩一左一右地站着,劉三奎站在李永伯身邊,見他呼吸急促,紅着眼睛就好似要從眼眶裏頭擠爆出來!便隔着衣袍在他身上很掐了一把,見李永伯臉上一僵,就要痛呼出聲,頓時一腳狠狠踩到外甥的雙樑皁面鞋上,生生將他聲音堵在喉嚨裏!

    劉三奎輕咳一聲,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朝提舉作了個揖,直起身長嘆一聲,看了李永仲一眼,方轉身同崔提舉道:“崔老爺,小人同外甥這個事,固然有不對之處,但這實在不是故意爲之,而是有難言之處。”

    崔永明果然被他吊起胃口,哦地一聲,奇道:“難言之處?如何難言法?你且說來。”

    “老爺,小人這外甥,實在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譜的正子嫡孫,而他弟弟李永仲,是續絃所生這一節,想必仲官兒你是認的。”

    “是。”李永仲看他一眼,脣角含笑,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家母乃家父所娶續絃,這一點人所共知。”

    “好。你認得就好。”劉三奎點點頭,將手往李永仲身上一指,厲聲道:“那你如何敢竊據家主之位!?”

    “大明律有載,反立嫡子違法者、杖八十。不立長子者、罪亦同。”劉三奎說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李永伯也趕緊跟着跪倒,只看劉三奎雙目流淚,面色悲慼道:“老爺,小人姐姐早逝,膝下只得這一點骨血,卻哪知道日後有這等長幼顛倒的混賬事!”

    一時間,堂上鴉雀無聲!

    崔永明臉色陰沉,不看這對舅甥,只問李永仲道:“劉奎所說是否屬實?”

    李永仲不氣反笑,甚至還啪啪拍了幾下手掌。他臉上雖笑,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聽見提舉問話,昂首挺胸,不慌不忙拱手道:“提舉,劉家孃舅所說不假。但小人也有幾句話,想要問問我這兄長。”

    本來以爲只是一場簡單的居中定契之事,現在卻變成了人倫之爭。崔永明心下嘆息,此刻卻不得不打疊起精神來鹽司衙門不僅總管各色鹽事,也兼管民事。百姓如有爭執,當地若有鹽司,便可尋提舉總裁。

    “你既有話要問,便問吧。”崔永明道,隨即臉色一肅,道:“但若劉奎所言查實,你立時得將家主之位還與兄長!”

    李永仲點點頭,走到李永伯身前三步站定,等他站起來,便一條條,一句句地問他,看似面色平靜,但那話語一句快似一句:“伯官兒,你忝爲長兄,父親重病之時,你卻擡入一房小妾,可是有的?”

    “父親去前,你在家裏咒罵宗親,父親與我,聽見的何止是二三人,可是有的?”

    “父親遺命我爲家主,我慮着孝悌,將井場一分作二,你得一半,可是有的!?”

    他越說越快,話中帶出悲憤:“父親寵愛你二十餘年,你卻不思回報,如今識人不明,受人攛掇,合謀家產,大哥,”李永仲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句,聽得李永伯臉色發青,“我不知道你日後到了地下,父親問起族人家業,汝爲長子,要如何回答!”李永伯一氣說完,又擡頭向着堂上崔永明道:“提舉若不信,小人家中自有證人!李永伯悖逆之言從不避人,家中所知之人大有人在!”

    堂上沉寂片刻。崔永明乾咳一聲,先向這看似激憤不已的少年人溫言安撫道:“你卻是受了委屈,先不要急。”又皺眉擡頭,向李永伯喝道:“李永仲所說是否屬實?!”

    李永伯汗流狹背,唯唯諾諾不敢開口,劉三奎大急,正要開口,卻聽崔提舉向他一聲暴喝:“你不要講話,讓他自家講來!”

    李永伯一向是怕硬不怕軟,膝蓋一軟,又跪將下來!如今鹽司提舉高坐堂上,他受李永仲喝問,正在心虛時候,又哪裏說得出來辯駁的話!更何況,李永仲所問正好戳在他的痛處,他心下自問,居然沒有一個能理直氣壯地答得上來!

    見他這個樣子,崔永明哪裏還有不明白的。心下頓時將李永伯厭惡到了極處。他將驚堂木一拍,不耐煩地喝道:“本官已然給過你機會了!既然你無法自辯,本官便將李永仲所說爲真!先前所立嫡子違法者,因嫡子忤逆在先,所立李永仲不爲違法!”他又瞪起眼睛,自籤筒內抽出八根紅籤擲在地下,向劉三奎喝道:“劉奎,你所告不成,依律:凡人有嫌,遂相誣告者,準誣罪輕重,反坐告人。來人啊!將劉奎帶到堂下,杖八十!不準收贖!”

    黃豆大的汗珠從劉三奎臉上滾下來,他從李永仲詰問外甥開始就心驚肉跳地覺得不好,等到崔永明說李永仲不違法時,劉三奎險些沒有跳起來!他總算知道,先前他同外甥都小看了李永仲!以爲他不過是經營得力,其實是個忍讓怕事的,哪個曉得其實這小雜種不動聲色,直到他們舅甥一步步地踏入圈套陷阱,再不得脫!

    他正想着,衙役卻已上來拿人,劉三奎這才彷彿自夢中驚醒一般語無倫次地大喊大叫起來,先是咒罵,後來求饒,不過此時已是晚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衙役將他一架,便提到堂下,自有人放好長條板凳,將劉三奎撲倒上頭,兩根紅黑相間的水火棍一左一右交叉下來夾住上身,讓他扭動不得,行刑的老手衙役便高高舉起棒子,一杖狠打在他雙股之上!

    見舅舅劉三奎在堂下被打得慘叫連連,李永伯面色如土,嚇得渾身抖如篩糠,崔永明看也不看他,徑自判道:“今李永伯劉奎所請之事,因未問李永伯親弟永仲,契書不成!”又轉過頭,臉色頓時溫和不少,問他:“李永伯井場所請參股,先問親族李永仲,你願是不願?”

    李永仲向他躬身一禮,直起身體朗聲回答道:“小人願意。劉家孃舅參股兄長井場幾成,小人亦願參股幾成。”

    鹽司提舉把契書一看,又低頭同文案陳遠輕聲商議幾句,起身對李永仲笑笑道:“你二人是親兄弟,便不要講那些虛禮本官爲你做個主,就寫五成罷。”陳遠下筆奇快,崔永明說話間已將新的契書寫好,又細細查驗一回,吹乾了墨遞給崔永明,由他簽押蓋印,現在只待李家兄弟二人簽字畫押,這份契書便能生效!

    李永仲沉穩地走上去,當堂簽了名字,又將拇指按了紅印,李永伯面色慘白,步履沉重,他不是笨人,自然知道這一筆下去,他休想再從井場運出一粒鹽!他如此一想,胸中便作錐心之痛!混不吝的脾性上來,就想耍賴不認,卻不想鹽司提舉朝他投來淡淡一眼,鼻中哼出一聲:“嗯?”

    最後,李永伯扶着舅舅劉三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鹽司大門,想起一天遭遇,真有放聲痛哭之感。他正在痛苦彷徨之間,卻見劉三奎陰沉着臉,磨着牙縫,一字一句地吐露:“李永仲,老子要是不殺你,這輩子就是你養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