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4)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931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三月初十這一天,天還未亮就下起了雨。黑黢黢的天上鉛灰的層雲堆積,遠遠傳來沉悶的春雷,偶爾一道閃電撕破蒼穹,照亮天空。雨水細密,僕婦們在廊下急急奔走,忙着將天井裏晾曬的衣物在被雨水溼透之前收進房裏。僕役在管事的吆喝使喚聲裏關門閉窗,身形靈巧的小廝則一手提着氣死風燈,一手緊緊抓住木梯,努力探身往屋頂上查看兩面攤的屋頂上有沒有缺瓦壞瓦。
李永伯難得早早就起來,由妻子服侍着洗漱之後三口兩口用罷早飯就像身後有誰在追打他一般,匆匆帶着元寶出了門。他近來少進陳氏的門,但昨日就像鬼迷了心竅一般徑直走到陳氏的房裏,看到妻子驚訝之後略顯冷淡的臉,他這才驚覺已經很久沒見妻子和孩子了。
“璋哥兒現下身體如何?還病着?”昨晚和妻子默然對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時辰,李永伯總算開口問了兒子一聲。
“多謝老爺垂問。”陳氏垂下眼簾,輕輕地叫了一聲身邊的大丫鬟竹香:“現在這時辰璋哥兒還未睡,去帶他來見老爺。”
李永伯握拳抵在嘴邊不安地咳嗽一聲,之前妻子雖然也是溫順安靜,卻不像今天這般冷淡,他難得在心底升起一絲愧疚之情。而這份愧疚在見到長子之後達到了頂點——穿戴得像個小大人的璋哥兒樣貌秀氣,帶着久病的文弱,看見母親眼裏就自然地帶出了一份孺慕之情,但眼光落到父親李永伯身上時就收斂起來,孩子有瞬間的不知所措,他開口小聲地叫了一聲:“爹。”然後就要避到陳氏的身後去。
陳氏溫聲安慰了一會兒兒子,也沒讓李永伯跟孩子多親近一會兒,就吩咐乳母將璋哥兒帶回他自己的臥房——“他身子剛好,還弱着,這天氣又壞,讓璋哥兒喝了溫補的藥膳就睡了吧。”
總之,當李永伯坐進轎廂時,腦子還在回憶昨晚夫妻相對時的冷淡和尷尬。他想了一陣,忽地怒氣就涌了上來——“真是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李永伯在心底暗罵,“就知道一天到黑吃那股子飛醋,全沒想着老爺我成天的辛苦!”連帶着把璋哥兒也怨上了:“小兔崽子!真是養不熟!供他花用,卻連他親爹都不肯挨邊!肯定是他那個娘把他教壞了!”
他面色陰得滴水,心裏頭把妻兒翻來覆去地罵個狗血淋頭,越發覺得舅舅劉三奎說的不錯,陳氏能給他管家理院,卻實在不是他李永伯的良配!病歪歪的長子和他娘兩母子是一條心,他還是要再生個體貼伶俐的兒子才好!
卯時不久,富順鹽課司提舉崔永明到正堂坐了半個時辰衙,就起身轉到後堂辦公。文案陳遠幫他整理往來公文,將將一個時辰,正堂的衙役忽然來傳報:“老爺,有人遞了帖子進來。”
崔永明一詫,一邊將狼毫筆擱到筆山上,一邊轉頭問陳遠道:“沒聽說誰今日要來罷?”
陳遠也是一臉的糊塗。近來這段時日是繳鹽的日子,他很有幾天沒能好好休息,現在腦子裏成百上千的數字飛舞,打成一團漿糊。皺眉想了一陣,仍舊是毫無印象,只好面帶愧色地同崔永明道:“老爺,在下實是想不起來。”
“罷了。你也是累狠的人,今日過後,給你幾日假,好好鬆快鬆快。”安撫幕友一句,崔永明轉身過來,沉吟片刻,對候在邊上一臉恭敬的衙役淡淡吩咐道:“既是遞了帖子,就送進來罷。”衙役領命要走,他忽又把人喊住:“且慢,這送帖子來的,是哪家的人?”
“小人看着,像是李家的。”
“哪個李家?”
衙役一愣,旋即醒轉,忙道:“是李永仲處。”
雨水一口氣下到將近隅中的時辰。因着雨天,劉三奎便棄了轎子,改乘了馬車。他昨夜一晚沒睡好,現在眼下青黑,胸口也是一股燥氣不得發散。偏生還要出門去鹽課司衙門——這是一等一的大事,來不得半點馬虎,別說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硬着頭皮出門。
只是昨晚小妾吳氏哀哀哭泣的模樣一直在他眼前晃動,更讓他平白添了幾分心浮氣躁。劉家在子嗣上的運道也只比姻親李家好上幾分,劉三奎自己一兄一姐皆是早逝,就剩他一個獨丁,好不容易撐起家業,娶親成家碌碌而爲這麼些年,膝下也只得二子二女,兒子先且不說,嫡女嫁給了同縣的人家,如今就剩下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女兒,雖說不是嫡出,但勝在模樣出挑脾氣乖巧,頗得他和妻子的喜歡。
不過當他說要將女兒嫁給外甥李永伯做妾之後,妻子雖說沒有當面反對,但看那面相就絕不是贊同的意思。女兒的生母吳氏更是自聽說之時起就以淚洗面——她一心盼着女兒能嫁個殷實的好人家做正房娘子,怎麼甘願嫁給闔縣都曉得的浪蕩子!
劉三奎長嘆一聲,揉着額角不願再想。“真真是後宅婦人!”他心裏惱怒,“一個一個的鼠目寸光!寧要面上光鮮不要內裏的實惠!實在是蠢物!”劉三奎在馬車裏舒緩了一下筋骨,心裏默道:“這兩日井場的事要緊,由着她們鬧兩日,等此事底定,再沒得她們插嘴的道理!”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鹽課司前,李永伯低頭彎腰剛從轎廂裏出來,就看見舅舅劉三奎在僕役的攙扶下跳下馬車,急忙走過去先行了個禮問候一聲:“舅舅。”
劉三奎上下將他一打量,滿意地點點頭,道:“好好,今日切切小心仔細,一會兒就按照先前我們商議之時按計行事。”
李永伯趕緊低頭應道:“是。”兩個人這才往鹽課司裏走,給衙役遞了名帖,又暗地裏送了個頗重的紅包過去,衙役不由眉開眼笑,說話間都帶上幾分客氣:“二位稍待,待我爲二位向提舉老爺通報一聲。”
舅甥兩個不過等了片刻,先前那位衙役就出來請他們進去,進了大堂,過了夾道就轉進平日裏提舉辦公會客的二堂。兩個人不敢怠慢,抖抖袖子,整整衣袍,等衙役進去通報之後,就屏息凝神地候在門外。
“進去吧。”不會兒衙役出來,同兩人講:“進去吧,提舉等着二位,莫失禮。”
鹽課司二堂與正堂陳設相仿,不過少了兩列肅靜迴避的****牌,牆上高掛的牌匾也不是明鏡高懸,而是“清慎勤”三字。匾額之下,提舉崔永明穿七品青袍常服,胸前補子上繡溪敕,端坐堂上,幕友文案陳遠坐在他下首的書案之後,正齊齊向他二人看來。
劉三奎同李永伯不敢怠慢,按着禮數跪下磕了個頭,又各自唱名道:“小人劉奎、李永伯,見過提舉老爺。”
崔永明微微頷首道:“起來吧。”又按例問:“爾等爲何來?”
劉三奎上前一步,道:“小人是李永伯之親舅,同他商議停當,以錢入他名下井場數股,錢目股份都已談妥,今來鹽司,按例請提舉老爺爲我等做個見證,蓋章起訖以爲證明。”
文案陳遠站起來,道:“契書拿來與否?”
李永伯忙從袖袋中將契書抽出,恭恭敬敬地遞給了陳遠。陳遠看了一回,點點頭表示所寫並無差錯,這才遞給提舉。崔永明卻並不急着看,而是將這契書放在一旁,看向李永伯,開口問道:“按例,交易之事,先問宗族。李永伯,入股一事,問過宗族與否?”
劉三奎心中突地一跳,幾乎從嗓子裏衝出去一聲驚呼。他險險在脫口之時緊緊閉上嘴巴。這一節他們先前商討之時雖然想過,但不論是李永伯還是他自己,都不以爲早就被李家大房壓得嚴嚴實實的宗族敢有話說,提防的不過是李永仲一人而已,而這也早就讓李永伯將回答背得滾瓜爛熟。
先前兩個人爲防意外,原是給這位鹽司提舉送去些孝敬,卻沒想到提舉身邊的那位姓陳的文案卻客客氣氣地攔下禮物,將他們打發回去。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才曉得,敘州的那位提舉據說因爲有鹽商告狀說川東各地鹽司有勒索之舉,爲之大怒,嚴詞敲打下來,崔永明膽子原就不大,現下更是一分錢都不敢多收。因此上,他們二人其實多有憂慮,不過事已至此,早就沒有了退路。
李永伯額頭上漸漸沁出一層又一層的油汗來。他也不敢擦,就這麼縮肩塌腰地杵在原地。聽提舉問話,先是周身一抖,強自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開口道:“小人,小人族中並無此意。”
“哦?”崔永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加重語調問他:“你族中卻無人有此意思?”
劉三奎悄悄拉了一把李永伯的袖子,他好歹鎮定下來,清清嗓子向崔永明解釋道:“李家一直以來以我大房爲尊,現今大房之中只有我同舍弟兄弟兩個。入股一事花費甚多,別的房頭絕無此財力。”
崔永明面上笑得奇異,彷彿意有所指道:“既然你有兄弟,怎麼不同你兄弟商量,要找兩姓旁人的孃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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