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1)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60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與嚴正端方的李家不同,劉家的宅院並不那麼嚴守規矩。從街門進來,走過垂花門,兩邊是可同後院的抄手遊廊,正中天井開闊,不同於一般人家的逼仄之感。正院正堂被一張屏風分作兩處,前邊擺了一張黃花梨四腿馬蹄束腰鼓桌,配了四把鼓墩,便是平日裏的日常待客之所。只有那些與主人家交情匪淺,或是地位高貴的客人方可迎入屏風之後,主客貴賤分次坐下。
不過劉三奎見自己外甥倒從來沒在正堂,他自幼年便同舅家往來,已是極熟的,每次他來,管事不需吩咐便將他迎入劉三奎的前院書房當中。今日也是如此,不過往日裏李永伯還會同這個看着他長大的劉家管事寒暄兩句,今天他腳下匆匆,倒險些將管事扔在後頭。
這位劉家的家主今天穿了一件黛螺的道袍,外披大氅,頭上只用網巾束髮,一片悠然自在。待下人給重新上了茶器,他撩起袖擺,一邊親手給李永伯沖泡一杯,一邊面色淡淡地道:“所以,現下這情形你是如何打算的?”
李永伯將要伸去端茶的手頓時一僵,臉上閃過幾不可見的難堪尷尬之色。他咳嗽一聲,在圈椅之中坐正身體,恭敬地回道:“今日來登舅舅家的門,便是着落在此事上。”
“哦?”劉三奎將僅有一口大小的茶杯放在外甥身前長幾的桌面上,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着落在我這裏?”
“正是!”恨不得合身撲在桌上,將一雙懇求盼望的眼睛望向劉三奎,李永伯迫不及待地開口:“前些時日,外甥我同東門附近的吳老三做了筆好買賣,一時不察,誤將庫鹽賣給了他,忘了這些天就要開繳稅鹽。如今庫中只得兩千斤鹽不到,離着井場的定額還有老遠!上其他幾家商借,也推說沒有。”說到此處李永伯忍不住磨了磨牙,然後他站起來整肅衣裳,衝着劉三奎躬身一揖,沉聲道:“外甥此來,便是同舅舅求救!萬望舅舅看在母親面上,救我全家一救!”
劉三奎虛扶了一把,臉上神色未變,只道:“你先坐下。”待李永伯坐定,他垂着眼簾想了一想,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上漸漸露出回憶中的沉重肅靜之色,慢慢開口,先說的卻不是借鹽之事:“你母親是我長姊,她年方十六嫁給你父親時,我不過幼學之年,但長姊待我同兄長極好,如今我還記得姐姐音容相貌。”
說着他話聲一轉,變爲嚴厲:“姐姐膝下只得你一子,她年華不幸,早早就去了,只留下你這個獨子。你幼年時多病痛,姐姐姐夫因此多疼寵一些,卻不想將你的性子疼愛左了!”
說着劉三奎往案几上狠狠一拍,茶杯被震地原地一跳,疾言厲色地續道:“如今你文不成武不就,姐夫何等樣的人物?養出你這麼一個性燥慳吝的紈絝來!手掌偌大家業,如今才多少時日?竟然就是一副要敗光花淨的架勢!”
李永伯聽他訓斥,心中一慌,雙腿就軟作麪條,膝蓋處不知怎地一彎,就跪倒在地上,平常一雙凶神惡煞上吊三白眼此刻包着兩泡眼淚,臉上眼淚鼻涕邋遢糊塗地糊成一片,看着着實可憫可恨。他幾下從長幾下爬到劉三奎腳下,抱着舅舅雙腿哭嚎道:“舅舅!舅舅!外甥知道自己不成器,但是,母親只我一點骨血,舅舅,你不看外甥一家,總要看看我母親面上!救我一救啊!”
劉三奎從鼻中哼了一聲,恨鐵不成鋼地往他臉上一瞪,又像是怕被他這幅德性傷眼,很快移開。只聽劉三奎嘆道:“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外甥,又怎麼能不盼着你好呢?實在是你太讓我失望了!姐夫在世時萬般的寵愛你,但你呢?平日裏太混賬!這才讓姐夫失望,臨走之前都放心不下,這才把李家託付給你那個弟弟仲官兒!”
不提李永仲還好,一提他的名字,就似一把火丟在了李永伯的胸膛當中,將那心肝腸肺都作燒炭,只過瞬息就將肺腑燒作一團,燒得他渾身血氣都要沸騰。他猛地直起腰桿,眼尾都燒紅了,亢聲道:“舅舅休提那個小雜種的名字!千萬也別說他同我是兄弟!我便沒有如此冷心冷肺的兄弟!”
劉三奎不置可否,只斟了茶啜飲一口,不動聲色道:“仲官兒的母親畢竟是姐夫明媒正娶的大方娘子,同別個不同。況且,李家大房如今也只你們兄弟二人,你兄弟又是個極能幹的,不要傷了和氣方是正理。”如此說完,又皺起眉頭長嘆一聲,道:“雖說如此,畢竟嫡庶長幼不同,姐夫精明一世,臨末了也在此事上犯了糊塗。”
他在圈椅中稍稍挪移一下,又彎腰伸手將外甥攙起,寬慰道:“如今此事還不到山窮水盡之處,你莫急,也莫揪心。”說至此處,劉三奎面上頰肉一堆,嘴角上抻,翹出一個溫和慈善的笑來,語帶誘哄:“伯官兒,舅舅我倒是有個主意,不僅可解你的危難,日後你我兩家也可守望相助,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永伯一下精神起來,將李永仲頓時拋在腦後,恭恭敬敬地給劉三奎做了個揖,大包大攬只差拍胸脯子,諂媚道:“舅舅說的主意一定是好的!外甥哪裏有不聽的道理呢?”他頓了頓,語氣中帶出幾分小心翼翼,略有些遲疑地道:“只是,不知舅舅的主意是……”
“你舅舅我年輕時候也常在江南一帶走動,更同幾個徽商大號交好。後來爲着家業才回了四川。我在安徽時常見有或姻親,或世交之家,你在我家摻股,我在你家摻股,分潤利益,分擔利害,徽商之家往往有做大者,多託賴於此。”劉三奎一邊注意着李永伯的神色,一邊侃侃而談道:“如今這天下的生意,小商小號多不持久,必要那等大商號,大商鋪方能取勝。”說到此處,他目視李永伯,呵呵一笑,意味深長道:“李家井場川東聞名,不過現下的光景,你兄弟二人都只各有一半,不復昔日光景。舅舅我有個想頭,劉家收李家井場五成的股,只拿三成利,今後劉李兩家混作一處,共同進退,一旦如此,別說富順,便是整個川東,也是咱們舅甥的天下!”
李永伯被劉三奎的話驚出一身冷汗,他內裏雖是紈絝,但畢竟也是李齊悉心教導十數年出來的,並不全是蠢物。劉三奎這話看似有十分的道理,有十分的漂亮,但一個不好,他李永伯名下那幾口井場便要改姓作劉!他臉色數變,陰晴不定,乍暖還寒的天氣,活活讓他汗透重衣!
劉三奎看他神色不定,也不着急,只是淡淡地再拋出一個驚雷:“上回我去看你,見了一回外甥媳婦並我那侄孫,可憐見的,小小年紀就病骨支離,這怎麼了得?你們大房本就人丁單薄,子嗣上比他人更要緊些。”他爲李永伯的杯子斟了茶,注視着熱流自壺口汩汩而下,劉三奎幽幽地道:“伯官兒,你膝下如今只有璋哥兒一個孩兒,以後若是璋哥兒有個什麼不好……縱有萬貫家財,到時你又要留給哪個?”
如果說前頭李永伯還心存顧慮,那現在劉三奎這話就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長子璋哥兒開春又發了一場熱,儘管前來看診的大夫說並無大礙,但從去歲冬天以來,璋哥兒幾乎病得沒有下過牀,非但是陳氏,他也相當爲長子的身體憂心。而小妾怡紅雖得他喜歡,但畢竟出身不良。因此,子嗣已經是李永伯心中的一大隱憂。
“因此,舅舅我這裏倒有個想頭。”劉三奎看看李永伯,臉上露出幾分滿意,眼中閃過異色,慢慢開口道:“你三表妹,上月剛剛及笄,舅舅膝下現就這麼一個女兒,你舅母也愛她乖巧,必要好好爲她挑揀女婿。你表妹德容女工,樣樣上佳,唯獨虧在庶出的位份上,這婚事也是不尷不尬。”
李永伯心中漸如擂鼓,他口乾舌燥,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試探着發問:“舅舅的意思是……?”
“你媳婦這些年也是辛苦了她,你院子裏也多虧你媳婦主持中饋,我想着,你身體健旺,璋哥兒體弱怕是隨了他娘,你可再擇良妾,豐裕子嗣,也是給璋哥兒尋一個能幫手的兄弟。而舅舅的意思嘛,一來,是一片慈父心腸,想給你表妹尋一個歸宿,二來,將劉李兩家再親上加親,三來嘛,”他微微一笑,看着李永伯的眼睛,刻意加重語調道:“你我兩家從此親密無間,正可共謀大事!”
胸膛中一片火熱,卻不再是先前的燥熱煩鬱之火,李永伯只覺得現在這把火燒得他坐不住,只能站起來,腿上又輕又快,他鼻翼向外張開,呼哧呼哧地喘上幾口粗氣,眼底都要燒紅!心下一發狠,李永伯將胸中諸般雜亂念頭全部拋開,徑直在劉三奎面前撲通一聲跪下,紮紮實實地在這水磨青石磚地面上磕了三個響頭,再直起腰桿,親親熱熱地喚上一聲:“岳父大人,請受小婿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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