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謀起(8)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929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富義鹽課司在富順城東,與富順縣衙相距不過半條街,但比起縣衙門前通常的清靜,鹽課司衙門之前從年初開印之日就人喧馬嘶,不論李家,劉家,或者是張家,富順城裏幾大鹽商家的跑腿幫閒不管平日裏有什麼恩怨,但在鹽課司這裏,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兩家狗腦子都要打出來,在鹽課司遇上,頂多就是互不搭理。
崇禎元年鹽課司開印之後就傳出新鮮事——雖都是姓李,但這兩撥李家人卻完全沒有把對方當成自己人的意思。開印第一天就險些在鹽課司大門前面的院子裏打起來,之後雖然被鹽課司的兵丁及時攔下,但還是惹得提舉老爺大怒,一邊各打二十大板,還叫人放出話來,李家的人若再敢在鹽課司鬧事,以後他們的鹽就去府城交吧!
“你說什麼!?”李永伯蹭地一下從鼓墩上站起來,打翻茶碗茶水濺得到處都是他也不管,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堂前頭也不敢擡青衣小帽的跑腿,只覺得牙齒縫裏都在作癢,直要狠狠磋磨才能開解,他一字一句將話吐出來:“你說孫提舉身邊那個錢幕友給你傳話,說這個月我們的定額要比往年多三成!?”
二月裏頭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跑腿跪在水磨青磚上,只覺得寒氣一陣陣地直往膝蓋縫裏鑽,再厚實的衣服也抵擋不住。他一邊努力抑制想要顫抖的本能,一邊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話:“錢幕友說,這定額不獨李家,今年全川井場都是如此。更何況一開年,仲官兒那邊的井場就把第一季的定額全部繳完。據說仲官兒還同提舉說,現如今李家旗下井場一分作二,丁是丁卯是卯,各人是各人。”
李永伯額上綻出好大一根青筋,一雙擱在四出頭官帽椅扶把上的手險些就把硬實的酸枝木撅斷,實是忍了又忍才將一口心頭血重又咽回肚裏。他心知肚明,李永仲絕無可能幫他名下井場繳鹽,而之前井場中多餘的鹽又被三姨娘攛掇着賣給了走私鹽的馬隊,雖說賺了好大一筆銀子,但也因此,庫裏現如今只得一兩千斤鹽!如今鹽課司催逼完鹽,別看平日裏那位孫提舉同他稱兄道弟,一旦知道他繳不出鹽,等着李永伯的馬上就是滅頂之災,滔天大禍!
深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李永伯揮手讓跑腿下去,一面叫元寶:“請周管事來我的書房!”
周管事叫周勇,原是劉家井場的一位積年老人,十一二歲起就跟着劉三奎的父親在進場奔忙,後來劉三奎當家,他不是劉三奎原本的人馬,被冷落一陣,硬是靠自己又掙出了前程,是劉家井場有數的大管事。此次李永伯向舅舅請援,劉三奎不可謂不大方,將自家的頂樑柱都給外甥派了來。而李永伯雖說跋扈無能,但好歹經了頭前的事,又對劉三奎言聽計從,竟然同周勇相處起來十分和睦。
“周管事。”待元寶給周勇上了茶退到門外,李永伯就幾乎將上身半趴在桌上,迫不及待地同周勇講:“現在鹽課司催着井場交鹽,但你也是知道的,這大頭的鹽都賣了個吳老三的私鹽馬隊,如今庫裏只得兩千斤鹽,只得原來數量的零頭!周管事,你看這事情,可有甚法子?”
周勇在座位上略欠欠身,臉上神色淡淡地,連眉毛都沒動一根,只幹乾巴巴地道:“當初老爺說要賣這批鹽,我苦勸說好歹等新鹽下來,如何苦勸老爺都不聽。如今鹽課司催逼在即,卻又尋我要主意——老爺,急切之間想要完清這等數額,怕只有過去李家十數個井場的鹽攏作一處……”說到這裏,這個一貫低調沉穩的管事臉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不過,恐怕仲官兒那處,不太好說話。”
李永伯倒背着手心煩意亂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聽見周勇說這話,眉毛一揚立時便要發作,結果看到對方一臉的冷淡又生生咽了回去,直把自己噎得臉紅筋漲。狠狠喘過兩回氣,李永伯咬着後槽牙道:“那小雜種等着看我的笑話呢!何曾願意看在兄弟的面上伸出半分援手!”
將李永仲顛來倒去地罵了一通,李永伯喘着粗氣坐回到鼓墩之上。他雙手按着膝蓋,臉上神色看着可怖之極,但內裏卻恐懼到了極點。他還記得年幼之時曾見鹽課司鎖拿交不起足鹽的鹽商,闔家驚懼,兵丁任意搜檢屋舍,人仰馬翻,無數積累都化作雲煙。更不用提現在鹽課司催逼日緊,他所欠鹽稅數額龐大,又怎麼肯願意讓他稍稍通融!
將李永伯的一臉醜態看了半天,周勇才慢吞吞地開口:“也不是說……沒有法子……”
這話立刻給了尚在恐懼之中的李永伯無數希望!他猛地撲到周勇身前,死死抓住對方袖子,眼睛裏頭充血得通紅,一迭聲地問:“怎麼個法子?你快說!”
周勇漫不經心地將把自己的袖子從李永伯手裏抽出來,他臉上帶笑,看似十分關心地開口道:“這時節,其實各家都多少還有餘鹽。老爺家財頗豐,李家在富順口碑也好,跟其餘幾家相借,恐怕不難。”
李永伯一怔,直起腰身站直,臉色頓時古怪起來,眼睛滴溜溜地到處亂飛,嘴裏含糊道:“也不是沒有去……”
周勇追問一句:“結果如何?”
這問題顯然讓李永伯難堪得很,他臉色頹然,重新坐回座位,長嘆一聲道:“唉,你道我沒去借?底下人剛報上來說鹽額不夠時我就親去了其他幾家登門拜訪,結果!”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這幫子攀高踩低的小人!一個個假惺惺地說什麼心有餘力不足,還有人當場挑出幾百斤鹽算是打發我!我呸!”李永伯越是訴說,胸膛裏頭的那把火就燒得越足,他臉紅脖子粗地吼叫起來:“我李永伯不稀罕!他們把鹽留着吃吧!也不怕鹹鹽齁死他們!”
周勇神色未變,先是寬慰他一句:“老爺不必跟這班人見識。他們才有幾分底蘊?李家家大業大,如今不過是小小坎坷,又值當什麼呢?老爺很不必將這些事掛在心上。”隨後他話風一轉,變得幾分耐人尋味起來:“只是在下有幾分不明白,老爺現下這情形,何不向劉老爺問上一問呢?”
“問舅舅?”李永伯有些遲疑,他端起桌上的茶碗砸吸一口,又重重放下,先前臉上那片激憤神色已經消失不見。略沉吟片刻,李永伯開口道:“非是我不願找舅舅幫忙,實在是先前井場的事託賴舅舅良多,如今又要開這個口……”他沒再說下去,不過意思倒是已經說透:哪怕是李永伯,也覺得自己開不了這個口。
周勇不以爲然道:“老爺,這便是你想岔了。劉老爺是老爺的親孃舅,再親近不過的人,老爺如今同仲官兒交惡,更應該同劉老爺站到一處。換個說法,若現如今是劉老爺遭遇此事,難道老爺你也不幫忙麼?”
李永伯一口截斷周勇的話道:“那怎麼成!”他左手一下錘到右手掌心,哎呀呀地叫喚起來:“是我想岔了!是我想岔了!不錯,舅舅待我的心定是同我待舅舅的心一般!哎喲,竟是被小雜種給誤了,以爲親人之間便只有那等齷蹉,卻忘記了還有血脈親情。”他一下振奮起來,連日裏臉上的鬱色都被沖淡不少,起身在屋子裏連走幾步,越想越是喜不自禁,最後一把拉住周勇的手,神色懇切地道:“這都是周管事教我!等此事了結,我定要好好謝你一番!”
李家的帳房設在府中頭進院子的東廂,分內外兩處。內帳房總管府中花用,外帳房管李家名下井場銀錢往來之事,由鹽師爺總領,其下有十數個精明強大能打會算的賬房先生,十一盤點,一月一查賬,自王煥之統領以來賬目從無缺漏不明。
今日正好是李家井場查賬的日子。一大清早,賬房並學徒們便嚴正以待,將這十日以來的賬簿從平日所放的櫃檯抽屜之中取出,彙總到正廳當中,以王煥之爲首的五個大管事神情嚴肅地坐在上首,正廳中間清空了往日的陳設,只擺了十張桌椅,桌上有筆墨紙硯並一個碩大的算盤。
十個賬房先生魚貫而入,待他們在座位上坐定,學徒便將這一個月以來的賬冊打亂分發下去。待最後一本賬簿送進賬房手中,王煥之看看天色,起身站定,朝場中左右看看,沉聲喝道:“崇禎元年二月查賬,開始!”
李永仲在院子裏站着往這片熱火朝天的所在看了會兒,梧桐捧着一件棉搭護滿頭大汗地從後院匆匆跑來,走到他身邊,一邊抖開衣服給他穿上,一邊小聲埋怨:“仲官兒就是太不把自己身子好壞放在心上!這時節哪有就穿一件夾襖出門的道理!”
“所以你不是去拿衣服了嗎?”李永仲笑罵一句,任由梧桐給自己穿上衣服,他似乎想到什麼,突地一笑,“說起來,加點衣服也好,”他當先一步走出門去,將梧桐甩在身後,只聽見李永仲捉摸不定的聲音傳來:“眼看風雨將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