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謀起(6)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63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二十三,糖果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去吊肉;二十七,宰只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首;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天啓七年大年三十天還未亮時,如今只掌半個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就已經在妻子的服侍下起身。今天是個大日子,他早早起來,穿了玄青唐草團花暗紋杭鍛袍子,穿了一雙黑氈毛面靴,等老妻替他整理頭髮——挽起髮髻,再戴上一頂黑綢面的老人巾;淨了面,又用桃枝的齒木沾了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入薑汁,細辛熬膏的牙膏,細細刷牙一番。

    小廝給他送來早飯,菜粥肉醬,再有饅頭大頭菜等物,他仔細看過,沒有蔥姜韭菜一類,這才坐下用飯,匆匆幾口,也不曉得吃出個甚滋味,便起身穿了遍地靛藍的富貴紋灑金棉搭護朝外院走。

    今日實在是要忙得狠。大管事一面腳步不停,一面漫無邊際的尋思——祭品等物頭先便備好,祭器着人擦洗點數,也是做完便做完的事,還有各處灑掃,各處值守,上午的祭祖,晚間的守夜,值夜的防火,凡此種種,李三忠腦子竟是片刻都不得閒。

    他一面想着,一面就走到後院的正房,如今李永仲的住處。因現下這位年輕的家主還未娶妻,更沒有別的妾侍一流,後院與前院並不像李齊在世時那樣門禁森嚴。即便如此,秉性謹慎的李三忠還是停在正房門口,梧桐替他報名傳話,裏頭傳出李永仲淡淡的一聲進來,大管事才撩起前擺,跨進門去。

    李齊在時,不論何處,屋內多陳設富貴之物,多寶閣上多設金玉盆景,如意,各色吉祥物事;但如今李三忠所見之處,昔日陳設基本已經撤換,現如今常見松竹,除了幾個羊脂玉的擺件,大管事熟悉的那些擺設幾乎被書本或者木器取代。

    他甚至看到以前擺着一對多寶嵌金寶瓶的格子裏換上了一個小小的木質風扇車,見他的視線一直在其上流連,正在用飯的李永仲笑了一笑,露出了然於胸的表情來,顯然很瞭解這位大管事在想什麼——當初他讓梧桐給他找來這東西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梧桐一模一樣的神情了。

    許是要過年,連他的心情都好起來。李永仲將筷子擱下,難道的多嘴同李三忠解釋了一句:“偶爾在雜貨鋪子裏見到,覺得有趣,就買回來。”他又一笑,看着仍舊一臉鬱郁不得釋懷的大管事認真道:“這房裏,原也太堂皇了,我尚年輕,還是簡樸些好。”

    又問李三忠:“也太早了,李叔用沒用飯?”不待他回答,李永仲已吩咐梧桐道:“給大管事加副碗筷。”

    李三忠惟有唯唯而已。

    李永伯也起了個大早。他近來已經很久沒去妻子陳氏的房裏,一直宿在小妾怡紅的西廂房。不得不說,他在怡紅這裏頗爲得趣——妻子將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體弱多病的長子身上,而她原本也是一個賢惠溫婉的女人,和怡紅當然無可比較,後者的嬌媚和順從卻讓李永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尤其怡紅心思聰敏,李永伯漸漸養成了同她商量事情的習慣,通常情況下,怡紅的點子三五回裏,總能有那麼一兩回相當管用。

    他漸漸不想再回到妻子的正房,看待長子的眼光也慢慢古怪起來。他當然愛他的兒子,但是……李永伯某些時候也會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他的次子將是一個聰明的,能跑能跳,健康的孩子。

    和長子完全不同。

    “老爺,仲官兒院子的李管事打發人來問,今年的祭祖是怎麼做法?”下人在門口誠惶誠恐地小聲問道,“管事說,就快誤了時辰,請老爺快着些。”

    平舉着雙手正任由怡紅給他穿衣的李永伯哂笑一聲,懶洋洋地道:“那小雜種如今不是自詡家主麼?何必來問我?他不是一向沒把我這個兄長放在眼裏麼?”

    門外的僕役唯唯諾諾地道:“那,那老爺……”

    三姨娘怡紅的聲音響起來:“咱們老爺是正子嫡孫,祭祖這樣的大事,老爺當仁不讓啊。你去告訴李三忠,就說老爺身爲嫡長,自有氣度規矩,二叔既然是支子,雖是家主,但今年可是老太爺走後的頭年,有些規矩,咱們還是不好輕忽啊。”隨後是李永伯哈哈的囂張笑聲。

    李三忠悄悄收回就要邁進院子的腳,他木着臉聽了一會兒,轉身就朝外走。隨行的跑腿小廝呆了呆,趕緊趕上去輕聲問:“管事,咱們不去尋伯官兒啦?”

    大管事站定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徑自喪着臉腳下生風地往外走,直到轉出院門夾道,他才停下腳步,旋地轉身,惡狠狠衝這個往常乖巧伶俐的貼身小廝喝道:“就你機靈!就你話多!你那機靈兒嘴兒怎麼就不尋摸針線給縫上呢!”

    如此說完他尤自氣不過,兀自在水磨青石鋪地磚上背着手氣呼呼地踱了兩圈,臉上陰得能滴下水來,面上越是平靜,內裏一股邪火越是無法平息。他看着李永伯長大,素知他的德性,況且主僕有別,他不敢怨,但那個三姨娘是個什麼東西?!老太爺李齊病重時被一頂軟轎擡回來的婊子,如今也抖落起來了!?

    將一口幾乎化爲實質的怨氣勉強憋回胸膛,李三忠眯着眼睛往已經露出魚肚白的天際望了一會兒,再低頭時已經又是平日裏那個一臉恭謹的李府大管事,他默了一陣兒,往戰戰兢兢的小廝頭上一拍,淡淡道:“以後少說多看,少問多聽!你也是十五六歲上的人了,再過兩年,我向仲官兒討個情,放你到井場上做個管事,可比在後宅裏頭逢迎好上百倍——這是實實在在的前程!”

    劉三奎從祠堂裏帶了一身香燭味道出來,他的貼身小廝和跟班不敢進去,都在三進院子外等他。大冷的天氣,劉三奎穿了一身從遼東運來的貂絨搭護並蜀錦方勝銅錢素面的直身,頭上戴了頂東坡巾,方正端謹的臉上笑得一派溫和自然,平易近人地和族親一道說說笑笑邁出祠堂大門,在外頭凍了一上午等候已久的小廝立刻小跑上來,恭恭敬敬地給他送上一條緞面大氅,他這才和旁人拱手作揖,再三道別,回自家的馬車上去了。

    放下車簾,原本和善的神色漸漸從劉三奎臉上隱了去。他倚着車廂裏的一張小几,漫不經心地從茶巢子裏端出微燙的茶碗喝了兩口,垂眸看着茶水表面隨着馬車行走而微微泛起波瀾,半晌聽不出喜怒地道:“你們說,李府今年的祭祖,是兩邊各管各的?”

    坐在他對面的中年人欠欠身子,謹慎地開口道:“聽伯官兒院裏傳回來的話,確實如此。”想了想,他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老爺,恕小人多一句嘴,伯官兒縱然不是個成器的,但李家那位仲官兒不是好相與的。咱們大張旗鼓地把恁多人插進李家的井場裏,這到底……有幾分不妥吧?”

    劉三奎哼笑一聲,悠悠然地道:“哪裏不妥了?我是伯官兒正經的親孃舅!論起來,他李永仲見了我的面,也要喊聲舅老爺!再說了,我撥人去李家的井場不假,但這卻是我那好外甥親自來請的我!不是我劉家死皮賴臉地一定要去添李家的屁溝子!”

    他斜覷了一眼中年人,勉強坐正身體,一邊摸出柄如意在手裏把玩,一邊給自己心腹管事言說道:“馮管事,現今這情形,已和李齊那老家夥在世時大不一樣。李永仲看似精明,實則內裏是個不中用的,竟然把到手的肥肉又吐出去——別跟我說什麼宗法嫡庶,商場如戰場,只可進,不可退,可他呢?”劉三奎冷笑一聲,長吐出口氣,又道:“嘿嘿,說起來,我可真該感謝我那好外甥,不是他,我又怎麼有機會伸手到這份大禮當中?”

    馮管事嘿嘿一笑,湊趣過來小拍了劉三奎一記馬屁道:“老爺英明。不過,這若不是親孃舅,又怎麼想到幫忙呢?說起來,這人工等事,伯官兒可是任事不管啊,井場上僱挑水匠,還是從咱們府裏走的賬,我可給伯官兒看過,可不是說咱們要佔伯官兒的便宜!”

    劉三奎笑罵一句:“你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

    車廂裏頭,主僕兩個終事傳出一陣得意的笑聲。

    空氣中瀰漫着各式各樣的香味,鞭炮的火藥味充斥着富順的大街小巷,街道上哪怕是叫花子都不見了蹤跡,還在路上的行人心似插翅,身如歸鴻。隨着時間的推移,淺淡的陽光終究沒能抵抗太久,黑夜如濃墨遇水,迅速籠罩了這片土地,不多時,笑鬧的聲音和炸響的鞭炮混作一處,五顏六色的煙花躥上夜空四散,如畫錦繡照亮半邊的天空。

    天啓七年,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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