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謀起(5)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68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荷香捧着黃銅水盆穿過天井,繞過抄手迴廊,一路腳步匆匆行來。她十二三的年紀,個子在同齡人中雖說算高,臉上卻仍是滿團孩氣,身子也單薄得很。黃銅盆足能放下一個週歲嬰孩,如今滿滿一盆水,份量實在讓荷香端得吃力。

    “荷香啊,這是往哪兒去呢?”西廂房那邊的大丫鬟春遠遠看見她,柳葉眉梢頓時一彎,臉上變作一個笑來。她翹着蘭花指,慢條斯理地嗑瓜子,間隙招呼荷香道:“來來來,姐姐同你說會兒子話。”

    “好姐姐,娘子正等着熱水呢,容我先送去,一會兒定來陪姐姐說話。”荷香見是三姨娘身邊得用的大丫鬟阿春,眉心微蹙,臉色稍變,但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衝阿春蹲地一福,手中的水盆有意無意在阿春身前晃盪,看似天真不解世事地道:“璋哥兒今兒早上好容易退了熱,娘子叫打水給璋哥兒擦身呢。”

    阿春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立刻叫她遮掩過去。只見她丟了手裏的瓜子,笑得可親可愛,朝着小丫頭走過來,一面嗔怪道:“你年小腿短,既是璋哥兒急用,耽擱這半天,怕是娘子着急了,姐姐我便幫你端去如何?”一面伸出手去作勢要端她手裏的水盆。

    荷香是陳氏陪嫁乳母的親孫女,自小被祖母帶在身邊親自調教,沉穩聰明,更得當家娘子陳氏的喜歡,年紀雖小,卻是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小丫頭同交好的姐妹們鄙薄姨娘已久,又怎麼肯讓姨娘的丫環碰這盆要給少爺璋哥兒用的水?不由猛地後撤一步,盆中熱騰騰的水險些就要盪出濺在阿春的身上!

    大丫鬟的臉色倏地沉下來,兩隻眼睛死死地盯着臉色緊張害怕的荷香,正要打算好好收拾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一個大嗓門突然在她身後炸響:“阿春啊!你個死浪蹄子!這是到哪裏偷懶去了!”

    荷香臉上的肌肉肉眼可見地鬆弛下去,阿春百般不情願地轉頭,正是三姨娘房中的管事媳婦,她皺着眉毛將阿春上下一打量,正打算說話,這才瞧見荷香,臉色稍緩地跟小丫頭打了個招呼:“荷香啊,這是往哪裏去?”

    “吳媽媽好,我這是給璋哥兒送熱水去。”荷香略低低頭,十分恭敬地對這個三姨娘房中有數的管事媳婦道:“阿春姐姐在這裏叫住我說要頑呢。”

    吳媽媽扭頭狠狠瞪了一眼阿春,再轉回來臉上神色和藹慈愛,看不出半點之前的暴戾刻薄,她笑眯眯地往荷香肩上輕拍兩下,親送這小丫頭上了迴廊,道:“你這丫頭太不曉事,既是璋哥兒急着用,哪能聽你阿春姐姐的胡咇,她就是貪頑呢,你快去吧,娘子該等急了。”

    目送荷香拐過那株美人蕉,吳媽媽這才收回視線落在阿春身上。阿春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哪有半分在荷香面前的跋扈?看了半響,吳媽媽突然一把將指頭戳到荷香腦門上,語氣刻薄道:“沒眼見的東西!你招惹她作什麼!”

    “那小丫頭仗着祖母是娘子的乳母,看人慣向鼻孔朝天。”荷香被吳媽媽一指頭戳得朝旁邊歪過去,又趕緊站直站好,十分委屈地同她講:“我也並沒有作什麼……”

    “還沒作什麼?!”吳媽媽猛地提高聲音,原本圓潤溫厚的嗓音頓時雜入破鑼般的刺耳,許是怕旁人聽見,叫出那聲之後,她便緊緊抿緊嘴脣,然後將這蠢不可及的丫頭一把扯到月亮門背後,一雙白多黑少的魚泡眼陰沉沉盯着她,面上再無半點笑意,突地一把掐上了阿春的上胳膊,使足了氣力擰轉,便是阿春疼得變了臉色也毫不放鬆,足有小半炷香時辰才鬆手。

    看阿春掛着兩泡淚落也不敢落,吳媽媽這才略略滿意,收手回來,虎着臉訓道:“那小丫頭片子的祖母是娘子身邊一等一的得用人,你去惹她作什麼?咱們姨娘雖說在老爺那裏是個熱炭團,可是正房娘子要收拾你,便只要一句話兒!你招惹她,圖個一時痛快,娘子若是因此記恨姨娘,將你這小浪蹄子一杖打殺也不頂事!”

    此刻的東院正房內,大丫鬟梅香來不及埋怨,她急忙從荷香手裏接過已經不再滾燙的水盆,指揮着小丫頭捧來小半盆涼水,往裏兌了熱水,試試水溫,這才往裏投下帕子,稍稍搓洗便擰了半乾遞出來。陳氏親接了過來,旁邊伺候的小丫頭小心地揭了厚厚的被子,露出璋哥兒汗透重衣的小小身子來。

    臉色蒼白的孩童朝她虛弱地喊了一聲:“娘……”

    陳氏勉強笑了笑,伸手拿帕子細細地拭了兒子頭上的汗,俯身柔聲問道:“璋兒,好些了嗎?”

    “我好些了。”璋哥兒頓了頓,可憐巴巴地看着母親,細聲細氣地開口:“怎麼沒看見爹爹……”

    正在給兒子擦身的手一頓,然後陳氏若無其事地一邊繼續溫柔給兒子擦汗,一邊輕聲哄道:“你爹爹忙着大事呢,璋兒不可任性,好好睡覺,好好吃藥,這樣病才好得快。”

    屋子裏其他人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直到陳氏爲璋哥兒換上乾淨的松江細棉中衣,又哄着他喝藥躺下。屋子裏沉滯的氣氛才稍稍緩解。放下絳色百草方勝紋牀帳,陳氏方纔的一臉慈母神色消退得乾乾淨淨。她看了左右幾個專門服侍兒子的丫鬟一眼,往日裏溫和清淡的眼睛裏只有一片冰冷,也不見她有何動作,只淡淡道:“你們幾個服侍璋哥兒的用點心,璋哥兒好了,自然千好百好,璋哥兒不好了……”

    陳氏邁出房間之時,將話拋了下來:“連你們家人在內,一個都別想給我跑!”

    “荷香,怎去得這般久?”回到正房的東間暖閣,陳氏往羅漢榻上坐下,略有幾分煩躁地揮退給她上茶的小丫頭,沉着臉蹙眉問荷香,“你一貫辦事利落仔細,我信重你,你今天卻連盆水都打不來?必有其他緣故。”

    早已滿腹委屈的荷香聞言眼圈一紅,忍了忍方纔上前道:“奴婢從茶房端了水出來……”她將阿春並那個管事媳婦學了一通,最後再忍不住,低泣一聲,道:“奴婢不是爲了自己,奴婢不過是個底下人,有何委屈可說呢?可是想着娘子和璋哥兒,奴婢再忍不住。娘子是何等和善的一個人?璋哥兒又是老爺唯一的骨血,容奴婢僭越一句,”荷香一咬牙,撲通一聲跪下,面色淒冷道:“若以後,三姨娘……”

    “夠了!”陳氏猛地一拍桌面,面帶寒霜,她面無表情,眼睛裏閃着捉摸不定的光,字字句句彷彿從牙縫中一個一個字掙出來,磨出來:“這不是你能管的事兒!王媽媽!你是怎麼管教孫女的!帶她下去,好好教教她,什麼叫上下尊卑!”

    陳氏的乳母木着臉朝陳氏福了一福,默不作聲地站出來帶了默默流淚的孫女下去。等這對祖孫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房間裏只剩下年初李永伯花了千兩銀子從成都府輾轉買來的自鳴鐘滴滴答答的鐘錶走動聲。靜默一陣,陳氏垂着眼簾,彷彿疲累已極地靠在羅漢榻靠背上,她的大丫鬟竹香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蹲下身輕手輕腳地替她捶腿捏背。

    “娘子。”蘭香走進來,恭敬稟道:“仲官兒院子裏的李管事送來幾根人蔘,說是去宜賓時專程爲璋哥兒買的,是他這個做叔叔的一片心意。”

    陳氏睜開眼睛,淡淡道:“小叔有心了。我替璋兒謝謝他。”又同蘭香講:“你去告訴李管事,就說我承小叔的情,也承他的情。蘭香,封一包茶錢給李三忠,就說天寒,我這裏沒有好物件,就請他喝杯茶了。”

    “是。”

    梅香裙袂微動,環佩無聲,行至陳氏三步前停下,福了一禮,道:“娘子,奴婢去看過了,璋哥兒睡得很好。”

    “辛苦你了。”陳氏嘆了口氣,從羅漢榻上起身走了幾步,想了一想,臉色變幻不停,忍不住又問:“西廂房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奴婢方纔正從西廂外的過來,聽見,似乎有老爺的聲音。”險些將衣角捏破,梅香將頭埋進胸裏,聲若蚊蚋道:“奴婢聽說,老爺最近一直宿在西廂……”

    深吸一口氣,陳氏面色慘白,強撐着坐下,竹香將她扶住,朝梅香丟個顏色,兩個丫鬟將陳氏扶到羅漢榻上坐好,又趕緊端了熱茶來,忠心耿耿的大丫鬟聲音裏掩不住悽楚,雙眼含淚,小聲勸道:“娘子,就算是爲了璋哥兒,您也得保重自己,若您有個什麼不好,璋哥兒小小年紀,失去護持,怎麼能捱過去?”

    “荷香小小一個丫頭,都知道心疼璋兒!心疼我這個一味良善的主母!他呢!一個從窯子裏贖來的婊子!闔家上下也就只有他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裏!”陳氏字字淬毒,聲聲咽血,“就連二叔,去趟府城,還能記掛他體弱多病的侄兒!”

    “李永伯,你難爲人夫,難爲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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